一九八四 第一部

一九八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同志们!”一个热切年轻的声音说,“请注意,同志们!我们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我们在生产上打了个大胜仗。所有类别的消费品产量报告表明,今年的生活质量比去年提高了至少20%。今天早晨,大洋国各地掀起了抑制不住的自发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举着标语走过街道,述说着对老大哥的感激之情,正是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我们才有了幸福的新生活。以下是一些完成的产值。食品……”

“我们的幸福新生活”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这是富足部近来最爱用的一句话。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小号声抓住了,他张着大嘴一脸严肃地听着,一种既深受启发又倍感无聊的表情。他听不懂那些数字,但他知道,这些数字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令人满意的。他费力地掏出一个又大又脏的烟斗,里面已经有一半烧焦的烟丝。就凭每周一百克的烟草供应量,烟斗很少能盛满。温斯顿抽着一支胜利牌香烟,他小心地把烟平举着,不让烟丝掉下来。新的定量明天才发,而他只剩下四支烟了。此刻,他正在滤掉远处的各种噪音,专心听电幕中的声音。看起来,有的游行甚至是为了感谢老大哥将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了每周二十克。他想起来,昨天刚刚宣布将巧克力定量降低到每周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人们会接受吗?是的,他们接受了。帕森斯带着动物般的愚蠢很容易就接受了。坐在隔壁桌上的那个没有眼睛的家伙狂热地、热情地接受了,谁要提起上周的定量是三十克,他就要愤怒地找出他、谴责他、蒸发他。塞姆也接受了——以某种复杂的方式,也许用上了双重思想——塞姆接受了。那么,他是唯一拥有记忆的人吗?

惊人的数据不断从电幕里传来。与去年相比,我们生产了更多的食物、衣服、房屋、家具、锅、燃料、轮船、直升机、书籍、孩子——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失常之外,一切都增加了。每一年,每一分钟,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在飞速上升。像塞姆刚才一样,温斯顿拿起勺子,在溅在桌上的一摊灰色肉汤中蘸了蘸,划出了一个图形。他憎恶地思考着生活的物质结构。一直都是这样吗?食物的味道一向如此吗?他环顾整个餐厅。低低的天花板,拥挤的房间,墙壁因为无数的身体在上面蹭来蹭去,变得脏兮兮的;金属桌椅像被敲打过一样,而且排得那么紧,坐下的时候肘部肯定会碰到别人;勺子是弯的,餐盘上有凹痕,杯子是用白色粗瓷做的;所有表面都油腻腻的,所有的缝里都积着油垢;还有一股酸酸的,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金属味的炖菜和脏衣服混合而成的味道。你的胃和你的皮肤总是在抗议,那种感觉好像你被骗走了什么你有权拥有的东西。确实,他不记得是否有过与此大不相同的时候。在他能确切回忆起的那些日子里,食物总是不够吃,袜子和内衣总是有很多洞,家具总是像被敲打过似的摇摇晃晃,屋里的供暖总是不足,地铁总是那么拥挤,房子都快要散架了,面包是黑的,茶是个稀罕的东西,咖啡喝起来有股脏水味儿,香烟总是不够——除了人工合成的杜松子酒,没有什么东西既便宜又丰富。虽然随着身体的衰老,一切自然会变得更糟,如果你的心厌倦了不适、肮脏和匮乏,厌倦了无尽的冬天、粘乎乎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冷水、含砂的肥皂、一碰就散的香烟、味道古怪的食物,难道这不意味着这不是事物的自然规律吗?为什么只有当人们从遥远的记忆中发现生活曾经不是这样时,才感到眼下的日子无法容忍?

他又一次环顾餐厅。几乎人人都那么丑陋,即使不穿统一的蓝色工装裤也一样丑陋。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小个子、长得像只甲虫的人正在喝咖啡,一双小眼睛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温斯顿想,如果不看周围的人,你很容易相信被党树立为理想形象的那些体格——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和胸部丰满的姑娘,满头金发,活力充沛,肤色健康,无忧无虑——真的存在,而且是大多数。实际上,就他判断,一号空域的大多数人都矮小黑瘦,其貌不扬。奇怪的是,这些像甲虫一样的人是怎么在各个部里大量滋生的:这些人矮小忧郁,过早发福,腿短却疾步如飞,毫无表情的胖脸上长着一双极小的眼睛。这就是在党的统治之下最得势的那一类人。

富足部的公告以又一声小号声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尖细的音乐。帕森斯在那些数字的轰炸之下隐约有些激动,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

“富足部今年干得真不错,”他会意地晃了晃脑袋,“顺便问一句,史密斯老弟,你有没有刮胡刀片?”

“没有,”温斯顿说,“我那片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

“啊,好吧——我只是随便问问,老弟。”

“抱歉。”温斯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