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伸手小心地挠了挠他的静脉曲张性溃疡。又痒起来了。人们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根本不可能了解革命以前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从帕森斯太太那里借来的儿童历史课本,把其中的一段抄在了自己的日记里:
在旧社会,在光荣的革命发生之前,伦敦并不是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这个美丽的城市。那时伦敦是一个黑暗、肮脏、悲惨的地方,几乎人人食不果腹,成百上千的穷人没有靴子穿,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年纪比你们还小的孩子要为残忍的老板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手脚慢了就要挨鞭子,他们吃的是陈面包屑和水。但是,在这一片可怕的贫穷之中,却有几座富人住的高大漂亮的房子,伺候他们的仆人甚至多达三十个。这些富人叫资本主义者。他们肥胖、丑陋、长相奸诈,就像下一页上的那张画一样。你们可以看见他穿着黑色长外套,叫做礼服大衣,戴着一顶奇怪的、亮闪闪的、像烟囱似的帽子,叫做大礼帽。这就是资本主义者的制服,别人不许穿。资本主义者拥有世上的一切,其余每个人都是他们的奴隶。他们拥有所有的土地、房屋、工厂和钱财。如果有人不听他们的话,就会被送进监狱,或者被解雇饿死。任何普通人在和资本主义者讲话的时候都要卑躬屈膝,脱帽鞠躬,称呼他们‘先生’。所有资本主义者的领袖叫做国王——
他知道记载中的其他内容。有穿着法衣的主教,穿着皮袍的法官,颈手枷,足枷,踏车,九尾鞭,市长大人的就职宴会,和亲吻教皇脚指头的惯例。还有一种叫“初夜权”的东西,儿童课本里也许不会提到。那是一种允许每个资本主义者和他工厂里的任何女工睡觉的法律。
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撒谎的成分?也许,总的来说,现在的人们确实比革命以前生活得更好。唯一的反面证据就是你骨子里无声的抗议,你本能地感到眼下的生活难以忍受,在其他某个时候,日子一定与此不同。令他吃惊的是,现代生活的真正特点不是它的残酷和不安全,而只是它的贫瘠、暗淡,和百无聊赖。你只要看看周围就会发现,生活不仅与电幕里流出的谎言没有相似之处,而且与党试图达到的理想也没有相似之处。即使对党员来说,生活的大多数领域都是中性的、非政治的,无非是完成沉闷的工作,挤上拥挤的地铁,织补穿破的袜子,讨来一片糖精,省下一支烟头。党的理想是某种巨大的、可怕的、闪闪发亮的东西——一个钢筋混凝土构成的世界,一个庞大的机器和可怕的武器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好战分子和狂热分子构成的国家,人们整齐划一地前进着,想着同样的念头,喊着同样的口号,永远工作着、战斗着、胜利着、迫害着——三亿人长着同样的脸。而现实却是破败肮脏的城市,饥饿的人们穿着漏水的鞋匆忙来去,住在草草修缮过的十九世纪的房子里,闻起来总是有白菜和厕所的味道。他似乎看见了伦敦的图景,像一个庞大的废墟,一个上百万个垃圾桶组成的城市,其中还能看见帕森斯太太的脸,她满脸皱纹,头发稀疏,正在无奈地摆弄着一个堵塞的下水管。
他又伸手挠了挠脚踝。电幕日日夜夜用数据轰炸着你的耳朵,证明人们今天拥有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衣服、更好的住房、更好的娱乐——人的寿命长了,工作时间短了,比五十年前的人更高大、更健康、更强壮、更幸福、更聪明、更有文化。这一切既无法证明,也无法反驳。例如,党声称,如今百分之四十的成年无产者都有读写能力:而革命前,据说这个数字只有百分之十五。党声称如今的婴儿死亡率只有千分之一百六十,而革命前是千分之三百——诸如此类。这像一个有两个未知数的等式。历史书上的每一个字,甚至人们深信不疑地接受的一切,很可能纯粹是胡说八道。就他所知,可能从未有过“初夜权”这种法律,从未有过资本主义者这种生物,也从未有过大礼帽这种服饰。
一切都化为了一片迷雾。过去被抹杀了,抹杀的行为被遗忘了,谎言变成了真相。在他一生中只有一次——在事情发生后:这一点很重要——他得到了实实在在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历史被篡改了。他将它捏在手指之间足足三十秒。那一定是1973年——无论如何,那大约是在他和凯瑟琳分手的时候。但真正有关的日子还要往前推七八年。
故事实际上发生在六十年代中期大清洗的时候,原先的革命领导人被彻底铲除了。到了1970年,除了老大哥之外,一个也没有剩下。那时,其他所有人都被揭露为叛徒或反革命。哥德斯坦逃跑了,藏匿在不知什么地方,其余的人中,有几个消失了,大多数在经过壮观的公审,并且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之后,被处决了。最终的幸存者有三个,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他们三人一定是在1965年被逮捕的。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他们消失了一年多,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然后又突然出现,像往常那样检举自己。他们承认为敌人收集情报(当时的敌人也是欧亚国)、挪用公款、谋杀数名可靠的党员、阴谋推翻老大哥的领导——在革命以前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而且搞破坏,造成了数十万人的死亡。供认了这些罪行之后,他们被赦免了,在党内重新任职,担任的是一些听起来很重要的闲职。三人都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了长长的声泪俱下的文章,分析自己变节的原因,发誓改过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