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刚才我顶着大太阳沿着塞纳河散步,忽然对我的理智产生了疑问,不是至今仍常在我心中隐隐出现的疑问,而是那种既明确,又绝对的疑问。我见过疯子。我所见到的疯子中有些人依然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情甚至还是明见万里,但有一点除外。他们谈任何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轻松自在,而且深入浅出,可是,一旦触上他们疯狂的暗礁,他们的思绪立刻撞得粉碎,四处飞溅,最后沉入汹涌可怖的海洋,只见那沧溟大海波涛翻滚,大雾弥漫,狂风大作,人称“精神错乱”。
要不是我还清醒,要不是我完全清楚自己的状况,要不是我还能非常清醒地探查并分析我的状况,我肯定认为自己已发疯,彻底疯了。这么说,我充其量只不过是神思恍惚,偏执妄想而已。我头脑中可能出现某种尚不为人知的紊乱,这正是今天生理学家试图描述并正确说明,造成我的思维在条理和逻辑上出现深深裂缝的这一类紊乱。我们做梦会产生类似现象,因为我们在梦中会见到种种光怪陆离的幻景,然而我们并不感到吃惊,因为起校正功能的器官以及检验意识都已经沉睡,然而想象的功能却依然清醒,依然运转。会不会在我的大脑键盘上,那些难以察觉的键有一个卡住不动了?发生意外事故后,有些人会对专有名词、动词以及数字失去记忆,或者仅仅对日期失去记忆。思想的不同部位各有其功能,这在今天已得到证实。所以说,我的检测功能现在处于麻痹状态,无法检测某些幻景的真假,这也大可不必惊慌。
我沿着河边走,一边思考所有这些问题。阳光下河水澄莹清亮,大地绚丽烂漫,我放眼望去,一往情深,因为我热爱生活,喜爱那矫健的燕子,看上去真是让人赏心悦目,也喜爱河边那簌簌作响的青草,听上去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我渐渐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苦恼,恍惚有一股力量,一股幽眇的力量压得我浑浑噩噩,迈不开步子,不但拦住我不能往前走去,而且直拉我往后退。我痛苦地觉得必须回家,只觉得心情沉重,好像心爱的人沉眠床席,我却独自出来把他撂在家中不管,又隐约预感到心爱的人病情就要恶化。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回家,生怕一回到家中就会听到什么噩耗,收到什么信或电报。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惊恐不安,焦虑万分,即便我再次产生那种奇异的幻觉也不至于如此。
8月8日——昨晚把我折腾苦了。他没有再次显现,但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旁,正在窥探我,注视我,潜入我身体,进而控制我。我只觉得他这么躲藏起来比他用超自然现象来显现他那无形无色,无时不有的存在更可怕。
不过我还是睡着了。
8月9日——无事,但我惕息不安。
8月10日——无事,明天会发闹出什么事情呢?
8月11日——依然无事。我这样提心吊胆,而此种想法又钻进心窝不出来,我真的无法再在家里呆下去了。我得走。
8月12日,晚10点——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走,但没有能走成。这么一个自主行为——出门,既容易又简单,我总在心里想赶快实现,然而我没有能实现。为什么?
8月13日——人一染上某些疾病,身体中的所有弹簧似乎全都折断,所有的精力似乎全都化为乌有,所有的肌肉似乎全都松弛,所有的骨头似乎全都变得酥软,仿佛只是一堆肉而已,而身上所有的肉似乎全都变成液体,仿佛只是一摊水而已。真是奇怪,而且让人懊恼,我竟感觉到我的身心中原是如此这般东西。我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没有丝毫勇气,没有丝毫自制力,甚至都不敢再想有什么心愿了。我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但是有人为我想事,我服从就可以了。
8月14日——我完了!我的灵魂被人把持并受其控制!有人发号施令,指挥我的一切行为、行动及思想。我已是虚有其表,只是一个盲从的旁观者,为我的所作所为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我想出门,然而我不能。他不容许,我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只得在他把我按下坐着的椅子上呆着不动。我仅仅想站起来而已,想站起身来看看我还能不能支配我自己,然而我站不起来!我被绑在我的坐位上了,而坐位又粘在地上,任凭什么力量都不能把我和坐位抬起来。
后来骤然之间,我觉得必须、应该、非得到我家花园中摘草莓吃。我真的去了,摘了草莓,也都吃了!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真有上帝吗?如有的话,请来拯救我,救我一命吧!救救我吧!宽恕我吧!可怜我吧!饶我一命吧!救我一命吧!噢!太痛苦了!太折磨人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