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山巅,对陪我一起来的教士说:“神甫,你们在此地想必十分逍遥!”
他却回答说:“此地风大,先生。”我们接着一边漫谈,一边眺望海水涨潮,只见浪潮迅猛奔驰,给沙滩披上一层铠甲。
教士给我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都是当地的典故和传说,全都是一些无稽之谈。
其中一个故事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地人,也就是这小山上的人都说夜晚能在沙滩上听到说话声,接着还能听见两只山羊咩咩叫的声音,一只叫得高亢有力,一只叫得轻柔低微。有人不信,说这是海鸥在叫,只是叫声有的时候像羊叫,有的时候像人在呻吟。但是迟归的渔夫一个个都发誓说他们在沙丘转悠的时候,在潮落潮涨之间,在这远离人世的小城周围,见到一个年迈的牧羊人,但他身披斗篷,从没有看清他的脑袋。他在前面走,后面牵着一只男人面孔的公羊和一只女人面孔的母羊,两只羊头上都披着长长的白毛,不停地说话,还相互争吵,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接着又突然声嘶力竭地咩咩叫起来。
我问教士:“您相信吗?”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
我接着说:“如果说世界上除我们人类以外,还有别的一种人,我们怎么总是不知道呢?您怎么没有见过呢?我本人怎么也没有见过呢?”
他回答说:“世界上的东西,我们看得见的有十万分之一吗?噢,您看这风,这是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吹倒,把屋宇刮倒,把树连根拔起,在海上掀起山一般高的巨浪,把悬崖吹塌,把大船抛向礁石撞得粉碎。风时而毁灭,时而呼啸,时而呻吟,时而咆哮,这风,您可曾见过?您又能见到吗?然而这风并非子虚乌有。”
听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一时哑口无言。此人是位哲人,说不定也是一个愚人,究竟如何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无言对答。他说的这番话,我倒是常常想起。
7月3日——我没有睡好觉。这里肯定有一种令人焦躁不安的感应,因为我的车夫得了同我一样的病。昨天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他脸色格外苍白,我就问他:
“您怎么啦,让?”
“我休息不好,先生,一宿一宿的没法睡着。先生不在家这些日子,我简直像中了邪。”
可是其他仆人身体都很好,我真怕再犯这病。
7月4日——这病真的又犯了。原先那些噩梦又做了一遍。昨天夜里我觉得有人趴在我身上,用嘴对着我的嘴,拨开我嘴唇吸我的元气。没错,他活像吸血鬼,从我喉咙吸我的元气。后来他吸饱站了起来,我也醒了,四肢无力,人像散了骨架似的筋疲力尽,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倘若过几天还是这样,我非得再次出门走开不可了。
7月5日——难道我失去理智了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亲眼所见,实在太离奇了,一想起来我的脑袋就发晕!
昨天夜里我所做的跟我现在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模一样,我把房间门反锁上,又喝了半瓶清水,无意中看了一眼,瓶里的水装得满满的,水一直灌到瓶的玻璃盖子。
接着我上床躺下,立即沉入可怖的梦乡,差不多两个钟头后我又一次感到可怕的震悚,人立刻醒了。
你不妨想想,一个人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人要谋害杀死他,等他醒来,刀已经插进他的肺部。他浑身是血,直喘粗气,接着连气都喘不过来,眼看就要死去,却浑头浑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这样。
我终于恢复神志,又一次感到口渴。我点燃一支蜡烛,朝桌子走去,盛水的瓶子就放在桌上。我拿起瓶子往杯里倒水,可什么也没有倒出├础—瓶子是空的!瓶里真的完全空了!一开始我如堕五里雾中,接着我忽地毛骨悚然,立即坐下,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一下瘫倒在椅子上了!我又噌地跳起来环顾四周,接着又坐下,面对着明晃晃的空瓶子,只觉得惶惑不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瓶子,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两只手簌簌抖个不停!难道有人把这瓶里的水都喝了?此人是谁?是我自己吗?是我。肯定是我吗?只能是我吗?这么说,我得了梦游症,我不知不觉地过起了这么一种神秘的双重生活,真不知道我们身上是不是有两个人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个人附着在我们身上,这个人诡怪奇异,无形无色,神不可测,时不时趁我们灵魂沉迷不醒便操纵我们的身躯,于是身躯成为这另外一个人的俘虏,听命于他,犹如听命于我们自己一样,甚至惟命是从,甚于听命于我们自己。
啊!谁能理解我这种讨厌的恐惧呢?又有谁能理解这样一种烦乱呢?一个人明明神志健全,头脑清醒,不痴不呆,却心惊肉跳,透过瓶子的玻璃看到在他睡着的时候,瓶里的水竟然不翼而飞了!我再也不敢上床,怔怔呆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