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呵呵干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这样盛情邀请,我们真过意不去,所以立即赶来。”话里有话,捎带着说他们两家多年来一直不和。这时老太太已经走到最后几级台阶,他赶紧上前,满脸胡子在老太太脸上碰了一下,怕她耳聋听不见,于是冲着她耳朵大声喊道:“怎么样,母亲,身子骨一直硬朗吧?”
布罗太太本以为等她赶来人一定过去了,不想看到人还活得好好的,她惊恐万状缓不过神来,怎么也不敢去亲母亲,站在一旁挺着大肚子,把整个楼梯口都挡住,谁也走不过去。
老太太内心烦乱,不禁多了一个心眼,但她总不开口说话,只是朝身边这些人看着。一双正在审视的灰色小眼冷峻无情,一会儿盯着这个人,一会儿又盯着那个人,眼中的意思已是非常醒豁,令子女一个个十分尴尬。
卡拉旺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于是说道:“母亲是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好了,完全好了,是不是,母亲?”
这时老太太迈步接着往前走,一边回答说,声音非常低微,好像从远处传来似的:“我晕了一阵子,不过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一阵死寂,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进了餐厅,坐下吃临时匆忙凑齐的晚饭。
只是布罗先生一个人还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他那张猩猩脸龇牙咧嘴又丑又凶,嘴里又尽说一些双关语,显而易见弄得大家很窘。
门厅的绳铃不时拉响,罗萨丽慌里慌张地过来找卡拉旺,卡拉旺放下餐巾急忙走过去,妹夫甚至还问这一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卡拉旺支吾说道:“不,人家是来送货的,没有什么大事。”
接着又送来一小包东西,卡拉旺一时糊涂竟把小包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印的讣告,上面都套了大黑框。他顿时满脸通红,立即把小包重新裹上塞到背心里面。
他母亲没有看见,老人正目不转睛地看她那只摆钟,只见钟放在壁炉台上,镀金的滚球悠悠摆动。屋里总是一片冷寂,越来越让人感到窘迫难堪。
老人那张巫婆一般的布满皱纹的脸转向女儿,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神色,开口说道:“星期一你把你家小姑娘给我带来,我想见见她。”布罗太太一听便眉飞色舞,大声喊了起来:“好,母亲。”一旁的卡拉旺太太顿时脸色刷白,急得都要晕过去。
这时两个男人渐渐叙谈起来,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大谈政治争论不休。布罗拥护革命的和共产主义的学说,说得慷慨激昂,胡子拉碴的脸上瞪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嘴里直嚷嚷:“财产吗,先生,这都是从劳动者身上窃取的,土地属于大家。继承遗产卑鄙可耻!”可他又蓦地住口,仿佛说了什么蠢话似的不好意思起来,接着又说,口气稍微温和了一点:“不过现在不是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
门突然打开,走进来的是舍内大夫。他先愣了一下,但立刻镇静下来,朝老太太走去:“啊!啊!老妈妈今天很好吗。噢!我早就料到了,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说,我敢打赌,她老人家准起床了。”他又轻轻在老人的背上拍了拍:“她身子骨硬朗着呢,准是她来给我们送葬,你们看着吧。”
他坐了下来,接过递给他的咖啡,很快就卷进另外两个男人的争论。他支持布罗的观点,他自己就因为巴黎公社而受到牵连。
这时老太太感到乏了,想回自己房间。卡拉旺赶紧过去扶她,老人却两眼直盯着他说:“你呀,马上把我的五屉柜和摆钟给我搬上去。”“是的,母亲。”儿子刚咕哝说完,老人就接过女儿伸出的胳膊,跟她一起走了。
卡拉旺夫妇张皇失措,狼狈不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回他们一败涂地,彻底垮了下来,一旁的布罗则又是搓手,又是小口抿他的咖啡。
卡拉旺太太气疯了,突然冲到他前面吼了起来:“你纯粹是个贼,是混蛋,是流氓,我要啐你脸,我要……我要……”她找不到骂人的话了,气得只在那儿直喘,可布罗,总是笑嘻嘻地喝他的咖啡。
这时布罗的妻子正好回来,卡拉旺太太便冲向小姑子。姑嫂二人,一个大块头,气势汹汹地挺着大肚子,一个瘦猴似的又蹦又跳,两人的声音都变了,手也在簌簌发抖,互相破口大骂起来。
舍内和布罗都过来劝,布罗朝他老婆肩膀猛地一推,把她扔到了屋外面,一边大声喊道:“滚开,你这蠢驴,嚷得也太过分了。”
街上传来他们渐渐远去的吵架声。
舍内先生接着告辞。
卡拉旺夫妇两人面对面站着发愣。
过了一会儿丈夫瘫倒在椅子上,两鬓直冒冷汗,嘴里嘟嘟囔囔说道:“我怎么向科长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