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因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又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夫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一字意义之变迁,必经数十或数百年而后成,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视改革文学如是之易易乎?……
……总之,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以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语白话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岂得谓之改良乎?……(七月十七日)觐庄有点动了气,我要和他开开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回答他。开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气的神气: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说什么“中国有活文学”!
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
文字哪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
……第二段中有这样的话: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第四段专答他说的“白话须锻炼”的意思: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欲是如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
这首“打油诗”是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游戏,一半是我有意试做白话的韵文。但梅、任两位都大不以为然。觐庄来信大骂我,他说: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七月二十四日)
叔永来信也说: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盖诗词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辞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七月二十四夜)对于这一点,我当时颇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辩护,说我这首诗,当作一首Satire(嘲讽诗)看,并不算是失败,但这种“戏台里喝彩”,实在大可不必。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好笑。
但这一首游戏的白话诗,本身虽没有多大价值,在我个人做白话诗的历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为梅、任诸君的批评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试做白话诗了。觐庄的信上曾说: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叔永的信上也说:
第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