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我离开绮色佳,转学到纽约去进哥仑比亚大学,在火车上用叔永的游戏诗的韵脚,写了一首很庄重的答词,寄给绮色佳的各位朋友:
诗国革命何自始? 要须作诗如作文。
琢镂粉饰丧元气, 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颇大胆, 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僇力莫相笑, 我辈不作儒腐生。在这短诗里,我特别提出了“诗国革命”的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要须作诗如作文”的方案,从这个方案上,惹出了后来做白话诗的尝试。
我认定了中国诗史上的趋势,由唐诗变到宋诗,无甚玄妙,只是作诗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说话。近世诗人欢喜做宋诗,其实他们不曾明白宋诗的长处在哪儿。宋朝的大诗人的绝大贡献,只在打破了六朝以来的声律的束缚,努力造成一种近于说话的诗体。我那时的主张颇受了读宋诗的影响,所以说“要须作诗如作文”,又反对“琢镂粉饰”的诗。
那时我初到纽约,觐庄初到康桥,各人都很忙,没有打笔墨官司的余暇。但这只是暂时的停战,偶一接触,又爆发了。
3
一九一六年,我们的争辩最激烈,也最有效果。争辩的起点,仍旧是我的“要须作诗如作文”的一句诗。梅觐庄曾驳我道:
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也……一言以蔽之,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任叔永也来信,说他赞成觐庄的主张。我觉得自己很孤立,但我终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都不能使我心服。我不信诗与文是完全截然两途的。我答他们的信,说我的主张并不仅仅是以“文之文字”入诗。我的大意是:
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而已。今欲救此文胜之弊,宜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胜之敝也。(二月三日)我自己日记里记着:
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如老杜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如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三月三日)
这时候,我已仿佛认识了中国文学问题的性质。我认清了这问题在于“有文而无质”。怎么才可以救这“文胜质”的毛病呢?我那时的答案还没有敢想到白话上去,我只敢说“不避文的文字”而已。但这样胆小的提议,我的一班朋友都还不能了解。梅觐庄的固执“诗的文字”与“文的文字”的区别,自不必说。任叔永也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他有信来说: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萎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二月十日)这种说法,何尝不是?但他们都不明白“文字形式”往往是可以妨碍束缚文学的本质的。“旧皮囊装不得新酒”,是西方的老话。我们也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古话。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情?
从二月到三月,我的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我曾彻底想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例如《水浒传》上石秀说的:
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们若把这句话改作古文,“汝奴之奴”或他种译法,总不能有原文的力量。这岂不是因为死的文字不能表现活的话语?此种例证,何止千百?所以我们可以说: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叔永诸人全不知道工具的重要,所以说“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他们忘了欧洲近代文学史的大教训!若没有各国的活语言作新工具,若近代欧洲文人都还须用那已死的拉丁文作工具,欧洲近代文学的勃兴是可能的吗?欧洲各国文学革命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中国文学史上几番革命也都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是我的新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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