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头讨的七都的玉环,死了十多年了。玉环生下了儿女一大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都长大了。不过他在外头做官,没有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他写信来家,要我们给他定一头亲事。”
金灶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女儿那配做官太太?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说:“我家三哥有点怪脾气。他今年写信回来,说,一定要讨一个做庄稼人家的女儿。”
“什么道理呢?”
“他说,做庄稼人家的人身体好,不会像玉环那样痨病鬼。他又说,庄稼人家晓得艰苦。”
金灶说:“这件事不会成功的。一来呢,我们配不上做官人家。二来,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儿给人做填房。三来,三先生家的儿女都大了,他家大儿子大女儿都比顺弟大好几岁,这样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这个八字不用开了。”
星五先生娘说:“你不要客气。顺弟很稳重,是个有福气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顺弟今年十七岁了,眼睛一,二十岁到头上,你那里去寻一个青头郎?填房有什么不好?三哥信上说了,新人过了门,他就要带上任去。家里的儿女,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今年做亲,留在家里;二女儿是从小给了人家了;三女儿也留在家里。将来在任上只有两个双胞胎的十五岁小孩子,他们又都在学堂里。这个家也没有什么难照应。”
金灶是个老实人,他也明白她的话有驳不倒的道理。家乡风俗,女儿十三四岁总得定亲了。十七八岁的姑娘总是做填房的居多。他们夫妇因为疼爱顺弟,总想许个念书人家,所以把她耽误了。这是他们做父母的说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点踌躇。
星五先生娘见他踌躇,又说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问问金灶舅母,开个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来取。八字对不对,辰肖合不合,谁也不知道。开个八字总不妨事。”
金灶一想,开个八字诚然不妨事,他就答应了。
这一天,他从张家店回家,顺弟带了弟弟放牛去了,还没有回来。他放下针线包和熨斗,便在门里板凳上坐下来吸旱烟。他的妻子见他有心事的样子,忙过来问他。他把星五嫂的话对她说了。
她听了大生气,忙问,“你不曾答应她开八字?”
他说,“我说要回家商量商量。不过开个八字给他家,也不妨事。”
她说,“不行。我不肯把女儿许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子。他家儿女一大堆,这个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们庄稼人家的女儿,将来让人家把女儿欺负煞,谁来替我们伸冤?我不开八字。”
他慢吞吞的说,“顺弟今年十七岁了,许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个好人。——”
她更生气了,“是的,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心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女儿没有人家要了,你就想送给人家做填房,做晚娘。做填房也可以,三先生家可不行。他家是做官人家,将来人家一定说我们贪图人家有势力,把女儿卖了,想换个做官的女婿。我背不起这个恶名。别人家都行,三先生家我不肯。女儿没人家要,我养她一世。”
他们夫妻吵了一场,后来金灶说,“不要吵了。这是顺弟自家的事,吃了夜饭,我们问问她自己。好不好?”她也答应了。
晚饭后,顺弟看着兄弟睡下,回到菜油灯下做鞋。金灶开口说,“顺弟,你母亲有句话要问你。”
顺弟抬起头来,问妈有什么话。她妈说,“你爸爸有话问你,不要朝我身上推。”
顺弟看她妈有点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问她爸。她爸对她说,“上庄三先生要讨个填房,他家今天叫人来开你的八字。你妈嫌他年纪太大,四十七岁了,比你大三十岁,家中又有一大堆儿女。晚娘不容易做,我们怕将来害了你一世,所以要问问你自己。”
他把今天星五嫂的话说了一遍。
顺弟早已低下头去做针线,半晌不肯开口。她妈也不开口。她爸也不说话了。
顺弟虽不开口,心里却在那儿思想。她好像闭了眼睛,看见她的父亲在天刚亮的时候挑着一大担石头进村来;看见那大块屋基上堆着他一担一担的挑来的石头;看见她父亲晚上坐在黑影地里沉思叹气。一会儿,她又仿佛看见她做了官回来,在新屋的大门口下轿。一会儿,她的眼前又仿佛现出了那紫黑面孔,两眼射出威光的三先生。……
她心里这样想:这是她帮她父母的机会到了。做填房可以多接聘金。前妻儿女多,又是做官人家,聘金财礼总应该更好看点。她将来总还可以帮她父母的忙。她父亲一生梦想的新屋总可以成功。……三先生是个好人,人人都敬重他,只有开赌场烟馆的人怕他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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