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o,O-ho!作者原注:鼾声:阿呼,阿呼!去了,去了。”
他偏着头,斜着眼睛,用这样的腔调形容那打瞌睡的人。那打瞌睡的人不消说是把头垂着就像风中的向日葵一样,东偏西倒,前颠后拐的。
陈先生一形容着,满堂的人便要笑起来。那可怜的人还是笑不醒的时候,陈先生便要打开讲堂门连呼学堂的老杂役李华:
——“李华!李华!你赶快抬一架床来,给某某先生睡觉。”
满堂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像这样的哄堂大笑,原因不必是一样,在陈先生的教课时间里总要发作一两次。
陈先生教课非常亲切,他改国文每改一个字或者添一个字,他都要很详细地替你说出理由来。他是一个理想的小学教师。
他本是一位举人,他的专门学识是《大清律例》,但关于这项,我们没有受过他的教益。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便行了一次分班考试。因为嘉定府在第二年便要开办中学了,要在小学堂中预先抽一班人出来提前毕业。
分班试验只是一道国文题,我考的第三。那是易先生出的题,易先生看的卷子。这回可没有人说闲话了。
分班的标准不消说就在这国文程度的高下,但是还有一个附带条件,而且可以说是重要的条件,便是年龄的大小。年龄大的人虽然文字不好都可以升入预备班,年龄小的人那就不免有些危险了。
那一次照易先生及其他先生们的意思要把我降到乙班的,是刘书林先生替我力争,才得保持在甲班里。事实上年龄虽比我稍长几天而体格却小过我的吴尚之,他虽然考的第七,但也降到乙班去了。
尚之降到乙班,这是我们当时的一个共通的痛苦。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学堂,但我们的生活势不能不渐就分离了。
自从分入甲班以后,我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朋友。这位朋友名叫张伯安。他的左眼是瞎了的,一脸都是天花的斑痕。他失了的一只眼睛听说就是出天花的原故。
他是一位数学的天才。在小学校的当时,凭着自己的力量,他已经通晓代数了。
他在第一学期的时候,和我差不多完全没有关系。在第二学期中,是怎么突然亲密起来的,我现在也不记得了。他是二姨爹族上的一位侄孙,我们最初的接近好像是在二姨爹的家里。
伯安比我要大一两岁的光景。他和尚之是同小学的,在前原是非常的亲密,但在学校的第一学期中,他们也因为甚么事情决裂了。他们绝了交半年,经我的调解,又才把他们的交谊恢复了起来。我们三人真真正正学起了桃园结拜的故事来了。我们的结义愈添愈多,由三人添成五人,由五人添成七人,在中学堂的时候竟添到二三十人。有许多人,我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同伯安交好之后,我们的聚合便集中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高北门外。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是江湖上掌码头的大爷,是很可以号召一两万人的。就因为这样喜欢交游的原故,他们的家业非常空虚。不久他的父亲死了,他的伯父也相继死了,剩着许多兄弟姊妹,全靠伯安一个人支持。后来他虽然勉强从高等学堂毕了业,但他终没有机会出外发展他的禀赋。在我们四川的那样个井底天里,可惜埋没了一位天才。
第二学期中把原有的学生分成两班之外,还招了一班丙班和一班半年毕业的师范班。许多老的学生也转入师范班去了。
班数一加多,教员也不能不添聘,我们便得到了好几个新的教员。
有一位是杜少裳先生,他是一位廪生,也是由日本宏文师范毕业,在暑假期中才回来的。他这人很聪明、很敏捷、很漂亮,一般人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水晶猴子”。他是易先生最得意的人。他教我们甲班的数学和物理。
还有一位是王祚堂先生,他也是一位廪生,是成都高等学堂预科毕业的。他的性格和杜先生刚好成一个对照。他很温厚、很寡默、很朴素,而且很矮,我们叫他是“地藏王菩萨”。他教我们甲班的历史、地理。他却是陈先生的得意门生。
这两位先生来了之后,便把刘书林和帅平均两位先生挤到乙班去了。但是帅先生依然在教我们的读经讲经。他讲的是《今文尚书》,以孙星衍的《伏生今文尚书》为教本。我们在家塾里读的《尚书》是梅赜的《古文尚书》,经他的解释我们才知道经学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别。事实上帅先生所给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我因为上学期受了侮辱的关系,我怎么也不能满意他,无论遇着甚么事情我都要和他反对。
我是决定了以反对教员为宗旨的,我已经把那种无嫌猜的儿童精神完全失掉了,学堂里的新旧先生们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没有反对过的。就是最令人害怕的易老虎,我也犯过他几次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