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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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这一回反抗过易老虎之后,我在学生里面的威势完全树立了起来,我算成为了学堂里的一个小领袖了。虽然有极少数的老学生和我仍不相能,但他们已把我没可如何。他们的目的只在分数,他们是尽力要向教职员讨好的,除了死咬着课本之外,学生间的一切的行政事宜他们都全不过问。

这一学期的生活和第一学期的生活差不多便有天渊的悬殊了。因为要想征服一切,所以总极力想摆脱小孩子气,有意识地想装成一个大人。于是乎不良的倾向一天一天地显著起来。

酒是吃得更多了。嘉定城外沿着府河的边上有许多豆花店,这便是我们每星期的常会地点。雪嫩的豆花——这和豆腐一样的制作,只是比豆腐还要简单,还要好吃。豆浆熬熟了,加以亚尔加利作者原注:化学名词alkali(硷)的音译。,凝集起来,加以相当的压力,就在锅里便成豆花。四川境内这种卖店是最普遍的。

雪嫩的豆花拌着辣油海椒的豆油,这和白斩鸡一样是极平民、极可口的一种食品。

烟也吃起来了:因为吃烟是装大人的要素。于是便学吃水烟,学吃叶子烟。——那时候香烟还没有传到我们嘉定。晕了,我不知道吐过多少回,但是我终于吃会了。

我们那时候吃水烟是并没有水烟袋的。家里自然不会给我们那么多的余钱来买烟袋,同时也无须乎烟袋:因为有一种极简便的烟袋的代替物。这种代替物是甚么呢?就是把帐竿头子削一节下来,在节疤上凿一个小孔,这便是我们那时候的烟袋了,这种东西容易藏躲,先生也查不出来。

还有一件最笑话的事,便是要梳一个长搭辫了。在从前有搭辫的时候,梳长搭辫便是成了人的记号。这种搭辫是纽成了一副三绺的青绦,末梢有流苏的。但是我的头发太短,因为我们家里的习惯要到十二岁才准蓄发,怎么也搭不上绦子,便只好买了一组假发来添上去。但这种的装扮是不敢回家的,到年假回家的时候,把这些通同取下来,又缠着头绳回去。

年假期间在家里做了些甚么事情,我现在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受了帅先生的启发把家塾里的《皇清经解》来翻阅了一些的,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最感觉着趣味的是阎百诗的“伪尚书考”(题名我不甚记得清楚),他把梅赜的《古文尚书》的伪撰,差不多一字一句地都把出处找了出来,把它暴露了。这真是一种痛快的工作,年青人是最爱挑剔别人的秘密的,这一点可以说恰如所好。

把《史记》读了一遍的也怕就在这个时候。那时候我很喜欢太史公的笔调,《史记》中的《项羽本纪》、《伯夷列传》、《屈原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信陵君列传》、《刺客列传》等等,是我最喜欢读的文章。这些古人的生活同时也引起了我无上的同情。

《伯夷列传》里面我发见一句话,所有的古代注家差不多完全是错误了的。那本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但在传中是极重要的一个文字上的关键,假使讲错了,那全盘的文字便通不过去。但是古时候的人一方面讲错,一方面拼命地极口赞颂那篇文章,我发现了这个现象之后真是觉得好笑。

太史公的《伯夷列传》那决不是在替伯夷作传,那篇文章完全是一种论说体,伯夷的传只是那文中的一个插话。那篇文章的主要眼目是在论身后名的能传与否的因数。许由、卞随、务光,与伯夷、叔齐一样,是让天下而不受的,但是何以伯夷、叔齐得以传于后世,而许由、务光之伦不传?这便是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主要问题。

三代以后重儒,三代以前的人能传与否要看儒家称道他与否。对于伯夷、叔齐,孔二先生是极力称道的,所以他们便得传于后世。然而与夷、齐同样高洁的许由、务光等等,何以在儒家的六艺里面不见记载,而孔二先生也不见称赞呢?要说都是莫须有的人,但是许由的坟分明在箕山上,太史公(或者是他的父亲),都是亲眼看见过的。

对于这些问题,他找寻着了两个因数:一个是人的好恶关系,一个是时代的清浊关系。

许由、务光的思想和生活是一种超现实的,所以见称于道家而不见称于儒家。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谓“从吾所好”。这是人的因数。

许由、务光生在唐虞盛世(古来的传说是这样),因此不甚稀奇;伯夷、叔齐是生在天下散乱的时候,所以特别出众。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是时的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