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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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先生的授课比较有趣味的还是他的读经讲经。第一学期中他整整地教了一篇《王制》,这是使我和旧学接近的一个因数。《礼记》中的《王制》是不可卒读的,但他把它分成经、传、注、笺四项,以为经是仲尼的微言,传是孔门的大义,注笺是后儒的附说。就这样把它分拆开来,也就勉强可以寻出条理了。

帅先生说:这不是他的发明,是得自他的“吾师廖井研”的传授。这“吾师廖井研”的五个字在一点钟里面他怕要说上一二十遍。因此他的绰号也就成为“巫师吊颈”,再反过来便成为“吊颈巫师”。廖井研就是四川井研县的廖季平先生了,他是清朝末年我们中国的一位有名的经学家。他是张之洞、王壬秋的门下生,听说张之洞有些学说是剽窃他的。譬如《公》、《谷》、《左》三传一家说便本是廖季平的创造。他的根据是公谷双声,羊梁叠韵,同为卜商的音变。《论语》孔子有“启予者商也”语出《论语·八佾》:“起予者商也”。的一句话,启予就是左丘。子夏丧子失明,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所以左丘明就是卜商。

廖先生的经学多半就是这种新异的创见。他以离经叛道的罪名两次由进士革成白丁。就在宣统年间清廷快要灭亡的时候,他还受过当时的四川提学使赵炳麟的斥革,把他逐出成都学界,永远不准他回到成都。他在新旧过渡的时代,可以说是具有革命性的一位学者。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听说也是采取了他的意见。

廖先生大约现在也还健在罢?他的著作极多,他的弟子可以说普遍于四川。帅先生是他的一名高足。帅先生很尊敬他,在我们当时看来,觉得他就好像是一位教祖。

帅先生的功课就是这几门,但这几门是并不吃力的学问;就是应该很艰涩的经学也因为他的教材有趣,我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的。

剩下的还有一位刘书林先生。他是成都附近的什邡县的人,也是一名廪生。他这人非常的温和,在小学校中能够和学生接近而且没有绰号的,就只有他一个。他担任的是历史、地理、作文。

就因为这样的原故,在第一学期中,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场上玩耍。在操场上抛沙作戏,在操场上打兔子洞,在操场上翻筋斗。不到上灯,没有上自习室的时候。

除在操场里游戏之外,我们还有一件更专心的工作,便是毁坏偶像。学校本是寺院改修的,正殿和后殿依然存在,一些偶像都是垂下了帘幕的。在后殿的右手边有一座送子观音院,当中塑着三尊送子娘娘,下面塑着许多站像。观音院本是有木栏围着的,把木栏的柱子拔去一根便可以容一人进出。我们起初只是在院里作戏迷藏,或者爬上莲台去把送子娘娘头上顶着的红绫带子取下来。后来我们在偶像里面发现了一个秘密。

有一个站像,是一个裸体的男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这帽子原来是可以揭下来的。我们把帽子给它揭下,在它的头顶上发现了一个小洞。原来那孩子的肚腹才是空的。把水从头上灌下去,水便从玉茎里流泻出来。这不消说就是从前的和尚对于祈求子息的人的一个骗钱的工具了。

这一个发现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坏者的义愤,我们开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们撒起尿来。后来经施主们提出抗议,更在木栏外筑了一道板壁,我们便无从进去了。

在第一学期中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名叫吴尚之,他和我同年同月,只比我长得几天。他的身材比我矮小,看来就像我的弟弟一样。

他是城里人。他的家就在月儿塘的丁东街,在城内是很有名的地点。那是在文庙的附近。文庙前面有两叠半圆形的泮池,池畔是砌着红石栏杆的。就因为这泮池的原故,在那文庙附近的区域就叫着月儿塘。在泮池前面不远有一眼异常清冽的井,井内流泉的滴落时常丁东有声,因此便名叫丁东井。那丁东街又是因为丁东井得名的。

尚之的性情很驯静,他的面貌、言语、行动,都带着一种驯静美。他的性格可以说和我是相反的,但我们却是非常亲密,比兄弟骨肉间的感情还要亲密。

我认识他是在入小学校以前,还是在考小学校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我到高标山去,无意之间就走到县城隍庙的背后去了。

县城隍庙的后部是一所有名的蒙学校,那后面的敞场里有秋千,有铁架,有浪桥。有许多学生正在那儿游戏。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们。那时有一位很驯静白皙的少年从那草地走上坡来。他穿的是青洋缎的马褂,葱白竹布的长衫,我一眼看见他就好像接近了一个很清净的存在一样。他比如就像一个水晶石,隐隐含着有一段冷意,但这是很有含蓄的一种冷意。

我看见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我们彼此都没有招呼,不消说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