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的调门。他有一回吃屎,别人笑他,他又要举出越王勾践尝粪的典故了。他的文字颇清通,也证明他的脑髓并未完全失掉作用,不过有时发作起来便莫名其妙。后来终竟退了学,更好像是跳岩死了的。
这位发狂的老表还算是我们二姨爹的子侄中的好的一个。还有几个我不认识,他们终年在外面浪荡,把钱用完了便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东西偷完了又下板壁,下屋顶上的瓦。到我们后来快要离开嘉定城的时候,二姨爹家里的中堂已经只剩下几根梁柱了。
那回我和母亲进城的时候,便住在这珠市塘的二姨娘的家里。这儿的确是比张大姐的家要舒展得多。
我记得那时候草堂寺正在唱戏。有一位张狗儿,他是在二姨爹家里走动的,大约是他们族上的人。他背起我去看过戏。戏场里的人很多,背在背上也看不见台上的戏文,他便把我跨在他的项上。
戏台上右边的台口上坐着一位戴野鸡翎子的女人,正在临镜梳妆。一位年青的公子在她的左手边偷看她,渐渐移到她的背后;那女子大吃一惊掉头回顾,那当然是因为镜子里面现出了一位男子的影子了。女子一掉头,男子又赶快躲藏了。就这样一隐一显地往复了好几次。台上的乐器也就时抑时扬地帮助这种动作的律吕。
这是川戏《游金河》的一个场面。——这不消说是后来才知道的。这戏的情节我现在也记不的确了,约略是一位贵家的公子在金河弄舟,舟复落水,被神人引到龙宫,与龙王公主配合成亲的故事。那场面便是与龙王公主初次见面时的光景了。奇妙的是这场光景在幼儿的脑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记忆。
我们住在二姨娘家里,那张大姐说起了闲话来,在第三天晚上母亲生了气,便临夜赶回杜家场去。杜家场在嘉定城东南,隔着了那条大渡河。从城北到东门乘船,势必要穿城而过。我们母子三人同坐在一乘轿子里。母亲在轿门外插了三炷香,一面走,一面唤我们的名字:
——“八儿,讶出回来哟!元儿,讶出回来哟!”……就这样返复地呼唤着我们,这是怕我们的魂魄在黑暗中被甚么鬼魔骇出了躯壳,所以不断地在替我们招魂。这是我们乡下人的一种迷信。这种迷信好像是有世界性的,我们假如读过德国诗人歌德的《魔王》(《Erlkinig》)的时候,我们一定便要生出一个联想。一位骑在马上的父亲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夜中走路,魔王来诱惑幼儿,幼儿看见了那魔王的尾巴,听见了那魔王说话。父亲几次替他排解。但等他走到自己的中庭,幼儿已经死在怀里了。
母亲一面叫着我们,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不消说我是没有看见魔王的尾巴,也没有听见魔王说话,不过在那黑洞洞的轿中站着,时而又穿过两面都是封火砖墙的阴晦的窄巷,也觉有些阴气逼人。
像这些事体——《熊家婆》的女丐,《游金河》的场面,赶夜路时母亲的招魂,封火砖墙的阴森——虽然很模糊,可确确实实是留在记忆里的。那凌云山上的塔,高标山上的塔,赭红色的城墙,黑凝牡某敲哦纯冢应该是在幼儿的眼里显现过的东西,但不知怎的关于这些易惹注意的物象却偏偏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就这样在一九○五年进城的时候,就像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些事物的一样,起了一种很大的惊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时的惊异怕也不过如是吧。
——我现在想起《熊家婆》的故事来了,那大约是在二姨娘家里听得来的。那的确是德国的Grimm作者原注:十九世纪德国著名的童话作家。童话里面的《红帽子》(《Rotk]ppchen》)的古语。红帽子姑娘的母亲叫红帽子姑娘送点心和葡萄酒到林子里的家婆家去,在路上遇见了一匹老熊作者原注:德文原文是狼。诱惑她去采花。老熊先跑到家婆家里去把家婆吃了,那老熊把家婆的衣裳穿起,装起家婆来,这便是所谓熊家婆了。等那红帽子姑娘跑到时,她又被熊家婆吃了。——我所隐约记得的熊家婆的故事好像就在这儿截止。但在德文原文上还有一段后文。狼把红帽子和家婆吞了之后,便在床上睡熟了,发出很大的鼾声。一位猎夫走过,发现了它,用剪刀把狼的肚腹剪开,红帽子和家婆又活了转来。红帽子还赶快去运一个大石头来装在狼的肚腹里面。等狼醒来,要走也走不动,终被压死了。
《熊家婆》的故事我相信一定是从这《红帽子》转化过来的。二姨娘家里人早在江苏一带往来,这种外国的童话,或者由英文的翻译,或者由德国的原文,很有可能由他们输入到了我们嘉定。但可惜我的记忆并不甚强,终竟只记得一点模糊的影子。
二
考试的规矩差不多完全和旧时的科举一样。因为科举初停,而且小学毕业的资格在当时是秀才,所以有不少的年老的童生投考,年在三四十岁以上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