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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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的地方就是从前的考棚——这在后来改成了嘉定中学校。差不多有一两千学生拥集在考棚的仪门前应考,点名。点了名进去是左右两列很长很大的敞廊,夹着一个很宽很大的草地。敞廊里面横设着一排一排的案桌和板凳。案桌是在两边的石板桩上放着一个长而厚的木板构成的,在最外面的一个石桩上编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字号。

考题是一道国文题和几道数学,我老早就把卷缴了。抢食了场中的面包之后,和一些小学生们把考案移在一个石桩上,一人骑着一头,便一上一下地闹起轩轾戏来。

头场揭晓了,在将近两百名的考取生中我考的是第二十七名。在同乡的几个人中,我最年少,我也最占上列。父亲真是欢喜异常,就好像小考的时候我已经挂了水牌,立刻便可以成为秀才一样。

复试的情景也约略同样,结果我在正取九十名中考上了第十一名。别人很夸奖我。我父亲替我谦虚,其实他自己也是暗暗得意的。很阴郁的父亲平时不大肯笑,但在我考上了小学之后,他时常带着笑容。在城里带着我走了好几处亲戚人家。

我们那位疯癫识倒的大舅说:杜家的一门风水传到五姨娘(这是指我们母亲)那里去了。

我们的张二姨爹说:八老表和大老表一样,年少成名。

我自己真是不免有点肉麻,我不知道怎么会受他们那样的夸奖。

在我考试期中我们时常去游城内的高标山。山在城的西部,那和它的名字所指示的一样,实在是高标在一切之上。从那儿可以俯瞰城市,从那儿可以眺望四方的远景,从那儿可以看见嘉定城就像一个楔子一样,楔在两条河的中间。

一条是从我们的故乡流下来的大渡河,那在城的东西流过。

一条是从成都流下来的岷江的支派——府河(大约就是平羌江),在城的东北角上与大渡河汇合。

大渡河的流水是比较湍急的,府河便十分平缓。两河合流的地方就好像府河是被大渡河冲断了的一样。就在这合流处的北岸有一带浅山,那便是凌云九峰了。这把大渡河的水势障着,使两河合流后的河水不能不折向东流。

正当着大渡河口的凌云山的崖壁上,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很大的石佛。那是唐朝时候一位海通和尚修的,很深很阔地把山崖凹陷了进去。这在当年大约是为减杀水势的原故罢?但就在那样功利的目的之下,竟凿就了那么一座伟大的佛身,作为永远的装饰。唐代封建文明的进步的确是可以惊人的。

石佛坐北向南,正整地和峨眉山觌面。峨眉山的山脉远远地横亘着,成为天然的屏障。

两河合流后的一段江水大约就名叫青衣江罢?明朝时候有一位乡贤(他与王阳明同时,是为谏刘瑾受廷杖处死的,在高标山上有他的祠堂,好像姓彭,名字我不记忆了这位乡贤不姓彭,而是安磐。),他有两首即景诗是: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遥闻戒夜钟。

闲借竹床听梵放,月华初到第三峰。

这首怕就是在高标山上做的,在空气很清澄的时候,凌云山上大佛寺的暮鼓晨钟,不消说可以听见,就是木鱼的声音也隐隐地可以传来。

林竹斑斑日上迟,鸟啼花瞑暮春时。

青衣不是苍梧野,却有峨眉望九嶷。

这首大约又是在凌云山上做的了。在凌云山上有这首诗的一个石碑,是倚立在大佛寺的门前的。这在从前听说被农人们运去做成了石桥,被王渔洋发现了,又才收复了转来。

这两首诗真可算道尽了嘉定城周围的那种氛围气。

嘉定城的确是有几分旧式的诗的趣味。王渔洋的《蜀道驿程记》上说:“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这可不是四川的嘉定人对于他的故乡的阿好语了。

考试过后,我们同到蒙学堂的刘先生的家里去,他也是送我们入城考试的一人。他的家就在凌云山的背后,我们便先上凌云山去游玩一回。

从迎春门出城走到府河边上,渡过河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叫篦子街。在街的东头就是登山的道口了。

临河的山道在岩壁的半腰作平缓的倾斜而上。山石是赭红色的,清洁的泉水在路畔的细涧中流泻。临河的一面有蓊郁的丛林,只能听见水声,看不见河面。依岩的一面都是岩壁。岩壁上有所谓“蛮洞”(其实是汉墓),有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壁,有一个周年不断的滴泉汇成一个小小的清池,池后向前倾斜的岩壁上面大书着一个“龙”字。——这或者就是苏东坡的诗上所说的“龙”罢?

苏东坡有一首诗好像就是在这凌云山上做的,我只东鳞西爪地记得几节是:

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

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

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