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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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尚之是结拜成了兄弟的。这种结拜的风气在小学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谊的笃挚却没有人赶得上我们。

我小时候的记性颇好,尚之也很不弱。

我记得是第一学期的学期试验的时候,刘先生讲的历史是《十六国春秋》。那一些胡人的名字,是非常难记的。

尚之和我藏在一间没有人的自修室里面。我们彼此拿着书本暗记。我们分十行一次,十行一次的竞争,结果是只读一两遍便两人都记得了。

在那一回他吐了一口血,这使我非常惊骇。我们那时候当然是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满以为他是过劳把血累出来了的。我觉得非常地对不住他。但是尚之说:他时常有这样的毛病,不要紧。——照这样看来,他当然在年幼的时候,就是得着肺结核的险证的了。

在第一学期中的生活只是“玩耍”二字,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学期试验的成绩我竟占了第一名。这使全堂的人都出乎意外了。

天大的风潮激发了起来。

第一,我是贪耍的一个孩子,平时毫不用功,何以会有那样的成绩?

第二,我在家塾里是相当受了科学的洗礼来的,同学的老学生们当然无从知道。

第三,我的高列损伤了那些老学生们的尊严。

第四,学堂的校长辞了职,监学病了,只剩着很软弱的帅先生,很温和的刘先生。

老学生们爆发起来,他们竟不惜加我以无上的污名了。

当时我还未满十四岁。我有一个丰满而白皙的面孔,因为发育好,身体很健康的原故,两颊上晕着红潮。还有我们家里的习惯和城里的风气不大谐和的,我们那时候还有辫子,我们家里是要用红头绳缠的。这在平时也就常受城里的学生和老学生们揶揄的了。到风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残忍性便尽情地发泄了出来。

他们举出代表去包围帅先生,他们要查卷子。代表在教务长室和帅先生谈判的时候,一大群的人便围在窗外,大家你一声我一句的乱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们的面孔不好看呀。……我们也去买根红头绳子来缠辫子罢!买点粉来打罢!……搽点胭脂罢!……”

起初我不知道他们在闹些甚么,我还走去看热闹。

一位姓徐的老学生,他那时候已经有三十二岁,一把捉住我的右手。他说了一声“你好呀!”捉着我总是不放。怕有十分钟的光景罢,我的手指都麻木起来了。好容易他把手放了,我的右手颈上显出一轮一轮的血痕,就像带了几副紫藤手镯一样。

榜也扯了,卷子也考查了。他们又找不出甚么不公平的证据出来。把那位帅先生从教务长室赶到校长室,从校长室赶到会客室,无论如何要他改榜。那帅先生逼得没法,也就只好扣了我几分分数。因为我在端午节请过一礼拜的节假回家。我被降到第三名,一般老学生方才把气平下去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

受了侮辱的小学生暑假回到他的故乡,他所苦心惨淡地筹划的便是暑假后怎样去洗刷他的耻辱。

他晓得那些老学生们是很卑怯的,他们只是欺软怕硬。他的计策便决定了:暑假过后他要专门和他们所惧怕的先生们反抗,特别是那帅先生,那是他恨入骨髓的。

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帅先生也是欺辱了他的一个。

端午节请假回家,原是学校准许了不扣分数的:因为城厢附近的人三天的节假中可以回家,而且平常的礼拜六和礼拜都是准许回家的。离城过远的人占不着这种便宜,所以才给了那种特典。但是那帅先生却被老学生们胁服了,终竟扣了我的分数。

扣分数是不要紧的,但那些老学生们所借口的不是说他徇私,不是还加了我一个不堪入耳的污辱吗?他不惟不惩戒他们,而且还屈服了;还岂不是自己承认是徇私,并且证明他们所妄加于我的污辱是事实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到下学期去总要报仇!

就这样我决定了报仇的方针,在暑假过后又进城上学。

第二学期的学堂比第一学期要算是大有起色了。

易先生当了校长,他的病也好了。

前任的校长陈济民先生也回到了学校里来,他专门担任国文。

这位陈先生是一位举人,他是再滑稽也不过的。但他的滑稽是包含得有针刺的滑稽,大家都有些怕他。

他是把包慎伯的《艺舟双楫》拿来作教材的。讲的是奇偶急徐、起承转台的文法。文法的引例是《尚书·尧典》,这可以说是非常的艰深,但是在他讲来却是津津有味。不过程度太浅、全然不感觉趣味的人也怕是有的。因为在他那样有趣味的钟点里,偏偏有人睡觉。像遇着这样的时候,那陈先生的滑稽性便要发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