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在这儿声明——”
一个来访者打断了她。那是“萨格摩尔周报”的编辑和老板。他碰巧来滨湖镇看望他的一位即将辞世的默默无闻的祖母。了却一番心愿;为了自己业务上的事,他便顺便来拜访一下福斯特夫妇,因为他们在过去的四年中,一心忙于别的事居然把他们的订报费给忘了。欠款共计六块钱。再没有比这位客人更受欢迎的了。他对提尔伯里伯父的情况一定很熟悉,想必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进坟墓的希望。他们当然不能正面提出问题来,因为那会使遗产落空,不过他们倒是可以旁敲侧击,希望能获得结果。但是这个主意偏不灵。这位头脑迟钝的编辑并不知道人家是在向他试探消息;可是煞费苦心没有做到的事,后来居然在无意中如愿以偿了。这位编辑为了说明他所谈的一桩事情,需要用个比喻的说法,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啦,这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一样难对付——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都使福斯特夫妇跳了起来。那位编辑注意到了,于是他抱歉地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我保证。这只是一句俗话;只是一句笑话,你瞧——没有什么意思。他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赛利勉强抑制住那火热的渴望,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
“我——呃,我倒不知道是不是本家,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他。”那位编辑很高兴,于是又恢复了镇静的态度。赛利接着又说:“他——他——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还好?嗨,天哪,他到阴间去都已有五年啦。”
福斯特夫妇都因伤心而发抖,虽然心里又似乎感到高兴。赛利不动声色地——以试验的口吻说道:
“啊,真是,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免一死——连阔人也难逃这一关。”
那位编辑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你这话也包括提尔伯里,”他说道,“那倒不然。他一文不名,连埋他都是镇上的人凑的钱。”
福斯特夫妇呆若木鸡地坐了两分钟,又呆又冷。然后,赛利脸色发白、声音低微地问道:
“这是真的吗?你知道这是真的吗?”
“嗨,我敢担保!我就是遗嘱执行人之一。他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辆手推车,他留给了我。它还是没有轮子的,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这也总算聊胜于无,为了答谢他这番好意,我就随便写了几句悼词,准备发表,可是让别的东西给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根本就没有在听——他们杯中的苦酒已经装满了,再也盛不下什么东西了。他们低着头坐在那儿,对一切都丧失了的感觉,只有心中隐隐作痛。
一个小时后。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客人早就走了,他们无知无觉。
然后他们才动了一动,无精打采地抬起头,盯着对方,若有所思,心神恍惚,像做梦一样;随后不久他们迷迷糊糊地像小孩子一样互相说起梦话来了。他们间或又转入沉默,一句话只到半截,似乎是不知不觉,或是想不起该怎么往下说了。有时候,他们从这种沉默状态中清醒过来,便模模糊糊地转瞬即逝地意识到他们心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们就以一种无言的、热切的关怀,温柔地互相紧握着手,同病相怜地彼此支持着,似乎是要说:“我是和你相亲的,我不会抛弃你,我们会厮守在一起;总有一个地方,我们能得到解脱,遗忘一切;总有一个地方,我们能得到一个坟墓和安宁;耐心点,不会太久的。”
他们还活了两年,许多心神不安的夜里,他们老是沉思默想,沉湎于模糊的悔恨和忧郁的梦境中,从不说话;后来他们终于在同一天获得了解脱。
弥留之际,笼罩在赛利那崩溃了的心智上的暗影终于散开了一会儿,他说道:
“巨大的财富,通过不正当手段突然得到的,只是一个陷阱。它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它带来的疯狂的欢乐只是过眼烟云;尽管这样,我们还会抛弃我们那甜蜜而单纯的幸福生活,就为了那种意外横财——让别人以我们为戒吧。”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死亡的寒冷悄悄地蹿上他的心脏,他头脑中的意识渐渐地消退了,他喃喃地说道:
“金钱给他带去了苦难,于是他就向我们报复,而我们根本就没有伤害过他。他有他的愿望:他用卑鄙而狡猾的诡计留给我们不过三万块钱,他知道我们会想法子去多赚一些,然后就毁了我们的生活,伤透了我们的心。他用不着多花什么钱,本可以使我们不动增加财产的念头,不受投机的诱惑,要是心肠更好一点,他一定会这么做;但是在他却没有慈悲情,没有同情心,没有——”
19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