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堂,还是地狱?

马克·吐温中短篇小说集[电子书]

1

“你曾经撒了一个谎?”

“你承认撒过谎——你确实撒过谎——你撒了一个谎!”

2

这家总共有四口人:玛格丽特·莱斯特,她是一位三十六岁的寡妇;海伦·莱斯特,莱斯特夫人的女儿,现年十六岁;及莱斯特夫人的两位未婚姑母,汉娜和赫斯特·格雷,她们是六十七岁的一对孪生姐妹。这三个女人就这样过日子,不过是睡了醒,醒了睡,其它的时间都用在宠爱海伦·莱斯特这姑娘身上了;她们喜欢看她那映在镜子里甜美的面部表情;她那如花笑颜和天真美丽令她们顿感神清气爽;她们喜欢听她那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她们常常满怀感激地想,上苍是多么慷慨和公平,使她们在诸多的不如意中能从这位赏心悦目的小姑娘身上得到些许的慰藉;一想到某一天这束黑暗中迷人的光芒会消失在她们眼前时,顿觉不寒而栗,那个世界该是多么凄凉寂寞呀!

就天性而言——或者从心眼上说——这两位老迈的姑母总体上是仁慈、善良和招人喜欢的,可从道德和行为上来说,她们接收的是一种严格到毫不妥协、不留余地的教育和观念,以至于使她们显得格外的严肃,如果不用苛刻来形容的话。她们的这种性格的影响力渗透了整幢屋子;这种影响力是如此强劲,以至于那母女俩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她们所立的道德和宗教律令之下,她们心满意足地幸福愉快地不加质疑地投入到那种道德实践之中。她们苦修般地做着违逆天性的事。因此在她们这四人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冲突矛盾,没有急躁焦虑,也不会因琐事而吹毛求疵,更没有激动人心的情绪波动。

在这里谎言当然无处容身。在这里你简直难以想象会有撒谎这回事。在这里每句话都是绝对的真实,铁一般的事实,坚定不移和毫不妥协的事实,事情怎么发生就让它们用自身的结果来说明自己,丝毫不会掺杂半点的扭曲夸张。终于有一天,不堪这种高压的气氛,这家庭的宝贝儿却居然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嘴,撒了一个谎——而且她满口承认了这一事实,她满眼泪光,不停地自我谴责。两位姑母的惊诧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天空好像顿时坍塌下来,天地仿佛轰然毁灭。她们两个肩并肩坐着,脸色气得煞白,两眼瞪着这个犯人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位可怜的姑娘跪在她们面前,先用一只手蒙住脸,然后又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哽咽哭泣,请求她们的怜惜、宽恕。看到两位老处女无动于衷,她便先亲吻其中一位的手,然后又去亲吻另一位,可两位的手都赶紧缩了回去,仿佛一旦被她不洁的嘴唇亲吻,就会被亵渎玷污似的。

停顿了好一会儿,赫斯特姑妈用冰冷而惊异的声调问道:

“你撒了一个谎?”

又问一声:“你真的撒了一个谎?”

停顿了片刻,汉娜姑妈喃喃自语,忽又极其惊讶地脱口嚷道:

“你承认撒过谎——你确实撒过谎——你撒了一个谎!”

她们能说的不过这几句话。这种突发的事件是她们闻所未闻的,简直令她们难以置信;她们搞不懂事情怎么会这样,她们简直拿它毫无办法。这种事实在是令她们缓不过劲来。

最后,她们达成一致意见,这个犯有罪过的孩子必须交给她的母亲来处理,她的母亲目前正卧病在床,应该让她清楚自己的孩子所犯的错误。海伦跪地请求,乞求,哀哀痛哭,希望她们能够免除在母亲面前再丢一次脸,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不让病中的母亲伤心动气;可那两个老处女置之不理。责任重于一切,哪怕付出一切代价,绝不能在责任面前畏缩,退却,责任是绝对不可以因病而推卸的。

海伦还是苦苦哀求她们,罪孽是她一手造成的,与她母亲毫无干系——母亲为什么非得为此饱受痛苦?

可是两位姑母固执于自己的正义,并声称,按照常理来说,孩子有罪过父母必然应承担一定的罪责,这一法则绝对没错,反之亦然;因此,作为犯下罪过的孩子的母亲,即使无辜,她也必须要遭受她理所应得的那份痛苦悲伤和耻辱,这就是所有罪都应付出的代价。

于是三个人就朝着病人躺卧的屋子走去。

正在这时,医生也正向着这家人的屋子走过来。不过,他现在离病房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他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是一个仁慈善良的好男人,尤其有一颗对人体贴入微的心,可是就是这个男人,你不得不花上一年的工夫克服对他的嫌恶感,然后再花上一年的时间学着忍受他,第三年你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到了第四第五年你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了。这种学习过程是慢吞吞的,折磨人的教育方式,可是,最后的成果都物超所值。他身材伟岸;他有狮子般浓密蓬乱的头发,有貌似雄狮般尊贵的面孔,一副粗重沙哑的嗓子,由于心情状态的变化,他的一只眼睛有时露出像海盗那样机灵锐利的眼光,而有些时候却沉静如水,温情脉脉,宛如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人的妙目。他简直对礼节一窍不通,也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不管是谈吐,风度,举止还有日常行为都显得惊世骇俗,特立独行。他处事待人极其真诚坦率,无所顾忌;他几乎对所有的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词锋凌厉,一触即发,也毫不在乎他的听众的感受如何,赞同还是反对,喜欢还是憎恨;他喜欢那些他喜欢的人,并表白得直截了当;他恨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甚至在公众场合他也会不留情面地对之加以攻击。早年,他曾当过一阵子海员,可现在一点也找不到他那段海上经历的任何痕迹。他还是一位坚定而虔诚的基督徒,他相信自己是当地最笃信上帝的基督徒,他相信他所具有的基督教精神是绝无仅有的、最慎重、最健全、最合乎情理的信仰,其中绝无藏污纳垢之所。那些有所图谋,心怀不轨的或是想寻个时机利用他一把的人都叫他基督徒——这个词里蕴含着的那些动听的奉承意味在他听来如同音乐般悦耳,这词中的那个“基”字是那么迷人生动以至于他已被其魅惑得神魂颠倒,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当它从什么人的嘴里溜出来时,用不着发后面的两个字的音,他也立即就明白那人想说什么。那一帮喜欢他的人总是厚着脸皮,昧着良心用他习以为常的那三个字称呼他,因为他们觉得不惜一切去取悦于他本人就是件最令人幸福的事;而他长期以来,不遗余力所造就出的一大批对他抱有敌意的人,也同样热心而且怀着真诚的乐意给这一称号涂金抹辉,惟恐它会暗淡下去,索性将这一称号引申为“独一无二的基督徒”。而对这两种称号而言,自然后一种更为流行,因为他的敌人人数众多,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传播这一美名。只要是自己相信的事,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真心实意深信不疑,而且只要有机会,就会去捍卫它;倘若这些机会总是姗姗来迟,他就会自己想方设法去创造这种机会,使之频频出现。出于他那相当具有独立性的性格,以至于他做任何事都严格遵循自己的良心,凡是他认为是理所当然该他负责的事,他都会去做,不管那些专门从事道德说教的人认为应不应该。当他年轻的时候,曾在海上生活,那时他习惯于出言不逊,并且经常冒出一些亵渎神灵的话,可当他皈依基督教后,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戒律;从此后绝不再说一句冒犯或亵渎神明的话,除非是在非常的情况下才考虑不得不破例使用一下。他一直严格地坚守自己的誓言,一直到现在。在海上,他酗酒成性,可自打他成为基督徒以后,为了给晚生后辈树立一个榜样,他成了一位坚定不移直言不讳的禁酒主义者了,从那时起他几乎从来没有再喝过酒;几乎滴酒不沾,事实上,除了当他碰到那种不得不喝的场合,出于责任他才喝一点——这种机会一年就有那么一两次,充其量也不超过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