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第一卷/第二部

战争与和平·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一颗炮弹迫使他赶快低下头,爬在马背上。他沉默不语,刚刚想说些什么,又有一颗炮弹制止了他。他掉转马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撤退!统统撤退!”他从远处大声地喊道。

士兵们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副官捎着同样的命令走来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当他走到图申的大炮驻守的那片空地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已被打断一条腿的卸了套的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马旁边不断地嘶叫,鲜血像喷泉似地从它的腿上流了出来。在前车之间横卧着数名阵亡者。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他头顶上飞过,当他骑马驶近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脊梁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冷战。但是一想到他胆怯,他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几门大炮之间慢慢地下马。他传达了命令,并没有离开炮队。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过了多具尸体,在法军可怕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长刚才来过一趟了,可是很快就溜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道,“不像大人您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什么话。他们两个都很忙,好像没有会过面似的。当他们把四门大炮中没有损坏的两门装进前车后,便向山下走去(一门业已损坏的大炮和独角兽大炮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图申跟前。

“喂,再见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图申时说道。

“亲爱的,再见,”图申说道,“心爱的朋友!再见,亲爱的。”图申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忽然夺眶而出,他眼中含着泪水说。

二十一

风停息了,乌云低垂于战地的上空,在地平线上和硝烟连成一片。天渐渐黑了,两地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低沉了,可是后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图申带着自己的大炮绕过伤员,也碰上伤员;一当他走出火线,并且沿着下坡道走到冲沟时,他就遇见了首长和副官们,其中有校官和两次曾被派遣、没有一次到达图申炮队的热尔科夫。他们个个都争先恐后地给他发布命令和传达命令,指明行进的方式与方向,责备他而且呵斥他。图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声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劣马,跟在后面走,他害怕开口,因为每说一句话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大哭一场。虽然发布了抛弃伤员的命令,但是其中还有许多人勉强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走,恳求容许他们坐在炮车上。那名在战前曾经从图申的茅棚中飞快跑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一颗子弹,躺在马特维夫娜大炮的拖车上。在山下,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了图申跟前,恳求准许他坐上去。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给震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法子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恳求首长允许他在什么地方坐下,他到处遭到拒绝。他用犹豫不决的可怜声音哀求。

“请您吩咐,让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让他坐上去,让他坐上去,”图申说道,“大叔,你垫上大衣,”他对一个可爱的士兵说道,“负伤的军官在哪儿?”

“把他扛下去了,已经死了。”有个人答道。

“让他坐吧。亲爱的,请坐,请坐。安东诺夫,给垫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发冷发热,下颌颤抖着。人家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弄下去的。那件垫坐的大衣沾满了鲜血,弄脏了罗斯托夫的紧腿马裤和双手。

“亲爱的,怎么?您负伤了吗?”图申向罗斯托夫坐的那门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时说道。

“不,我是给震伤的。”

“那炮架上为什么有血呢?”图申问道。

“大人,是那个军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时答道,仿佛是因为大炮不干净而请求原谅似的。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运到山上,抵达贡台斯多尔夫村后便停止前进。天很黑了,相距十步路远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忽然从右面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由于射击的关系,黑暗中火光闪耀。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埋伏于村舍中的士兵迎击敌人的进攻,群众又从村子里冲出来,但是图申的大炮不能移动了,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觑,等待厄运的降临。互相射击的声音开始停息,谈得正欢的士兵从侧面街上蜂拥而出。

“彼得罗夫,你安然无恙吗?”有一名士兵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