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大全》是一本厚厚的古书,就摆在她手边的一张桌子上,因为经常装在口袋里,它已经十分破旧了,边儿都磨到了文字的边上。苔丝拿起书,她母亲也就动身了。
到酒店里走一趟,寻找她的没有出息的丈夫,仍然是德北菲尔德太太在抚养孩子的又脏又累的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在罗利弗酒店里把丈夫找到,在酒店里同丈夫一起坐一两个钟头,暂时把带孩子的烦恼丢在一边,这是使她感到愉快的一件事。这时候,她的生活中显现出一种光明,一种玫瑰色的夕照。一切烦恼和现实中的事情都化作了抽象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变成了仅仅供人沉思默想的精神现象,再也不是折磨肉体和灵魂的紧迫的具体的东西。她生的一群小孩子,一旦不在眼前,就似乎不是叫人讨厌,而是叫人感到聪明可爱;坐在那儿,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也就有了幽默和欢乐。在她现在嫁的这个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同一地点,她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身上的缺点视而不见,只是把他看成一个理想化了的情人,她又多少感觉到了当时有过的感情。
苔丝一个人留下来,同弟弟和妹妹呆在一起,就先拿着那本算命的书走到屋外,把它塞进茅草屋顶里。对这本恐怖的书,她的母亲有一种奇怪的物神崇拜的恐惧,从来不敢整夜把它放在屋内,所以每次用完以后,都要把它送回原处。母亲身上还带着正在迅速消亡的迷信、传说、土话和口头相传的民谣,而女儿则按照不断修订的新教育法规接受过国民教育和学习过标准知识,因此在母亲和女儿之间,依照通常的理解就有一条两百年的鸿沟。当她们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雅各宾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放在一起加以对照。
当苔丝沿着花园的小道回屋时,心里默默地想,母亲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是想从书中查找什么。她猜想这本书同最近她们家祖先的发现有关,但是她却不曾预料到同它有关的只是她自己。但是她不去猜想了,又忙着往白天晾干的衣服上喷了一些水。这时同苔丝在一起的,是已经上床睡觉的九岁的弟弟亚伯拉罕,十二岁的妹妹伊丽萨·露易莎,她又叫丽莎·露,还有一个婴孩。苔丝同挨近她的妹妹相差四岁多,在这段时间空白里,还有两个孩子在襁褓中死了,因此当她单独同弟弟妹妹相处时,她身上的态度就像一个代理母亲。比亚伯拉罕小的是两个女孩子盼盼和素素;然后是一个三岁的男孩,最后是一个刚刚满一周岁的婴孩。
所有这些生灵都是德北菲尔德家族船上的乘客——他们的欢乐、他们的需要、他们的健康、甚至他们的生存,都完全取决于德北菲尔德两口子。假如德北菲尔德家的两个家长选择一条航线,要把这条船开进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屈辱、死亡中去,那么这些关在船舱里的半打小俘虏也只好被迫同他们一起进去——六个无依无靠的小生命,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对生活有什么要求,更没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生活在艰苦的环境里,就像他们生活在无能为力的德北菲尔德的家中一样。有些人也许想知道,那个说“大自然的神圣计划”的诗人指华兹华斯。是不是有他的根据,因为近些年来,他的哲学被认为像他的清新纯洁的诗一样,也是深刻和值得相信的。
天色渐渐晚了,但是父亲和母亲谁也没有回来。苔丝向门外看去,心里把马洛特村想象了一番。村子正在闭上眼睛。所有地方的烛光和灯火都熄灭了:她在心里头能够看见熄灭灯火的人和伸出去的手。
她的母亲出去找人,简直是又多了一个要找的人。苔丝开始想到,一个身体不大好的人,又要在第二天早上一点钟前上路,就不应该这么晚还呆在酒店里庆祝他的古老的血统。
“亚伯拉罕,”她对她的小弟弟说,“把帽子戴上,害不害怕?——到罗利弗酒店去,看看父亲和母亲是怎么回事。”
孩子立即从床铺上跳下来,把门打开,身影就在黑夜里消失了。又过去了半个小时;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谁都没有回来。亚伯拉罕和他的父母一样,似乎也让那个陷阱酒店给网住了、粘住了。
“我必须自己去了,”她说。
那时丽莎·露已经睡觉,苔丝就把他们都锁在屋里,开始走上那条漆黑弯曲的和修来不是用来走急路的小路或者小街;修那条小街的时候,还没有到寸土寸金的程度,而且那时候还是用一根针的时钟指示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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