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九章

太阳照常升起(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我进去用餐。按法国的标准,这顿饭菜够丰盛的,但是在西班牙吃过之后,就觉得菜的量精致得过头了。我喝了一瓶葡萄酒解闷儿,那是马尔戈庄园的好酒。慢慢地享用,细细地品味,真是其乐无穷,可算是美酒如好友。喝完酒我喝了杯咖啡,男招待向我推荐一种名叫伊扎拉的巴斯克利口酒。他拿来一瓶,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伊扎拉酒是由比利牛斯山上的鲜花酿成的,是真正的比利牛斯山鲜花。这种酒看上去像生发油,闻起来像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叫他把比利牛斯山的鲜花拿走,给我来瓶陈年烧酒。这烧酒很好,喝完咖啡我又喝了一瓶。

比利牛斯山鲜花这事看来是把这男招待得罪了,所以我多给了他一点小费,这使他很高兴。处在一个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让人高兴的国度里,感觉倒是不错的。在西班牙,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招待是否会感谢你,而在法国,一切都建筑在这种赤裸裸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生活最简单,谁也不会为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而跟你交朋友,把关系弄得很复杂。你要讨人喜欢,只要舍得出血就行。我只花了一点点钱,这男招待就喜欢我了。他欣赏我这种可贵的素质,会欢迎我再来。哪天我再来这里用餐,他就会很高兴,希望我坐到归他负责的餐桌上。这种喜欢是真诚的,因为有着坚实的基础。我确实回到法国了。

第二天早晨,为了结交更多的朋友,旅馆每个招待我都多给了一点小费,然后搭上午的火车去圣塞瓦斯蒂安。在车站,我没有多给搬运工小费,因为我没指望还会再碰到他。我只希望在巴荣纳有几个法国好朋友,等我再去的时候能受到欢迎就够了。我知道,只要他们能记得我,那么他们的友谊就一定是忠诚的。

我必须在伊伦换车,还要出示护照。我不愿意离开法国,在这儿生活多简单哪。我觉得再去西班牙真是太蠢了,在那儿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没把握。我觉得只有傻瓜才会再去西班牙,但还是得拿着护照去排队,打开我的行李给海关人员检查。买了一张票,通过一扇门,爬上一趟火车,过了四十分钟,穿过八条隧道,我到了圣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热天,圣塞瓦斯蒂安也有某种清晨的特点。绿色树叶上,露水似乎永远不会干,街道也总像刚洒过水一样。即使在最热的日子里,也有几条街道总是很阴凉的。我找到城里以前住过的一家旅馆,他们给了我一间带阳台的房间。阳台高过城里的屋顶,越过屋顶能看见远处绿色的山坡。

我打开行李,把我的书堆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再拿出我的梳洗用具,把几件衣服挂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一包要洗的衣服。然后在浴室里洗了淋浴,下楼用餐。西班牙还没有改用夏令时,因此我来早了,我把表回拨一小时。来到圣塞瓦斯蒂安,我赚回了一个小时。

走进餐厅的时候,看门人拿来一张警察局发的表格要我填。我签上名,问他要了两张电报稿纸,写了一份发给蒙托亚旅馆的电文,嘱咐他们把我所有的邮件和电报都转到现在的住处。我算好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呆的时间,然后给编辑部拟了份电报,叫他们替我暂时保存好邮件,但是六天之内的电报都要给我转到圣塞瓦斯蒂安来。我这才去餐厅用餐。

午饭后,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会书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四点半了。我找出游泳裤,跟一把梳子一起裹在一条毛巾里,下楼上街走到康查湾。潮水差不多退掉一半了,沙滩平坦坚实,沙粒黄澄澄的。我走进浴场更衣室,脱去衣服,穿上泳裤,走过平坦的沙滩到了海里。光脚踩在沙滩上,热乎乎的。海水里和海滩上的人不少。康查湾两端的海岬几乎连着,形成了一个港湾,海岬外是开阔的海面和一排排白花花的浪头。正值退潮时刻,但还是过来了一些迟到的巨浪。它们来时好像海面上波动的细浪,然后势头越来越大,掀起浪头,最后平稳地冲刷着温暖的沙滩。我踩着水出海。海水很凉。浪头打过来的时候,我潜入水中,从水底泅出时,凉意全消。我向木排游去,手一撑爬了上去,躺在滚烫的木板上。另一头有一对青年男女。姑娘解开了泳衣的背带,晒着她的背部;小伙子脸朝下趴在木排上跟她说话。她听着咯咯地直笑,冲着太阳转过她那晒黑了的脊梁。我躺在阳光下的木排上,直到全身都晒干。然后我潜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深深地潜下去,向海底游去。我睁开眼睛游,周围是墨绿的一片,木排投下一道黑影。我从木排旁边钻出水面,爬上木排,又憋足气跳了下去,向下潜泳了一段,然后向岸边游去。我躺在海滩上,直到全身晒干了,才起来走进浴场更衣室,脱下泳裤,用淡水冲身,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