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下

梁实秋散文精品选[电子书]

季淑怕狗,比我还要怕。狗没有咬过她,可是她听说有人被疯狗咬过死时的惨状,她就不寒而栗。她出去买菜,若是遇见有狗在巷口徘徊,她就多走一段路绕道而行,有时绕几段路还是有狗,她就索性提着篮子回家,明天再买。有一次在店铺购物,从柜台后面走出一条小狗,她大惊失色,店主人说:“怕什么,它还没有生牙呢。”因为狗的缘故,她就很少时候独去买菜,总是由女工陪着她去。“狗是人类的最好的朋友”,可是说来惭愧,我们根本不想和狗攀交。

我们的女工都是在婚嫁的时候才离开我们。其中有一位C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给她张罗购买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厨房用具,等到吉日便由我家出发,爆竹声中登上彩车而去,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一位邻人还笑嘻嘻的对季淑说:“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事后季淑还应邀到她的新房去探视过一次,回来告诉我说,她生活清苦,斗室一间,只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木板窗。

季淑酷嗜山水,虽然步履不健,尚余勇可贾。几次约集朋友们远足,她都兴致勃勃,八卦山、观音山、金瓜石、狮头山等处都有我们的游踪。看到林木、山石、海水,她都欢喜赞叹,不过因为心脏较弱,已不善登陟。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染有糖尿症,她则为风湿关节炎所苦,老态渐臻,无可如何。

云和街的房子有一重大缺点,地板底下每雨则经常积水,无法清除,所以总觉得室内潮气袭人,秋后尤甚,季淑称之为水牢。这对于她的风湿当然不利。一九五八年夏,文蔷赴美游学,家里顿形凄凉,我们有意改换环境。适有朋友进言,居住公家的日式房屋既不称意,何不买地自建房屋?我们心动。于是季淑天天奔走,到处看房看地,我们终于决定买下了安东街三○九巷的一块地皮。于一九五九年一月迁入新居。

十五

我岂不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只因季淑病躯需要调养,故乃罄其所有,营此小筑。地皮不大,仅一百三十余坪。倩同学友人陆云龙先生鸠工兴建,图样是我们自己打的。我们打图的计划是,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室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于是我们有一奇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虽设而常开。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季淑坐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像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据网的中央,窥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到其实的一家之主。

不出半年,新屋落成。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是:“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我们之快哉则有甚于此者。一切委托工程师,无应付工人之烦,一切早有预算,无临时罗掘之必要。惟一遗憾的是房屋造得太结实,比主人的身体要结实得多,十三年来没漏过雨水,地板没塌陷过一块,后来拆除的时候很费手脚。落成之后,好心朋友代我们做了庭园的布置,草皮花木应有尽有。季淑携来一粒面包树的种子,栽在前院角上,居然茁长甚速,虽经台风几番摧毁,由于照管得法,长成大树,因为是她所手植,我特别喜爱它。

云和街的房子空出来之后,候补迁入的人很多,季淑坚决主张不可私相授受,历年修缮增建所耗亦无需计较索偿,所以我无任何条件于搬出之日将钥匙送归学校,手续清楚。季淑则着手打扫清洁,不使继居者感到不便。我们临去时对那棵大面包树频频回顾,不胜依依。后来路经附近一带,我们也常特为绕道来此看看这棵树的雄姿是否无恙。

住到新房里不久,季淑患匐行疹(俗名转腰龙),腰上生一连串的小疱,是神经末稍的发炎,原因不明,不外是过滤性病毒所致,西医没有方法治疗,只能镇定剧痛的感觉。除了照料她的饮食之外,我爱莫能助。有一位朋友来探病,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人就不行了。”又有一位朋友笑嘻嘻的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这病拖延十日左右,最后有朋友介绍南昌街一位中医华佗氏,用他密制的药粉和以捣碎的瓮菜泥敷在患处,果然见效,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介绍华佗氏的这位朋友也为我的糖尿症推荐一个偏方:用玉蜀黍的须子熬水大量饮用。我试了好多天,无法证明其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