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六年之中,我固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痂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入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儿辈羸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她自己刻苦,但常给孩子鸡蛋佐餐,孩子久而厌之。有时蒸制丝糕(即小米粉略加白面白糖蒸成之糕饼)作为充饥之物,亦难得引起大家的食欲。此际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忧郁,更年期提早到来,百病丛生,以至于精神崩溃。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我看她没有病,是爱花钱买药吃。”“我看她也没有病,我看见她每饭照吃。”“我看她也没有病,丝糕一吃就是两大块。”她不顾一切,乞灵于协和医院,医嘱住院,于是在院静养两星期,病势略转,此后风湿关节炎时发时愈,足不良行。孩子们长大,进入中学,学业不成问题,均尚自知奋勉不落人后,但是交友万一不慎后果堪虞,季淑为了此事最为烦忧。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的书信往来不断,只是互报平安,季淑在家种种苦难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后讲给我听。
我的岳母虽然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材木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憩,不数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其手而告之:“文蔷,你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有丧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持。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母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真实的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唯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早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早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需扶持。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的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唯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惟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笊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的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