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用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赢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销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是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作支出。我们不时的到东单或东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给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母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一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便买一小块携回,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常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因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一九四八年冬,北平风声日紧。有一天何思源来看我,我问他有何观感,他说:“毫无办法。”一个有办法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不数日炸弹丢在锡拉胡同他的住宅,炸死了他的一个女儿。学校的同事们有人得风声之先,只身前往门头沟,大多数人皇皇然。这时候我的朋友陈可忠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约我去教书,我便于十二月十三日带着孩子先行赴津洽购船票南下。季淑因为代我三妹出售房产手续未毕,约好翌日赴津相会。那时候卖房极为费事,房客刁钻,勒索搬家费高至房款三分之一,而且需以黄金支付,否则拒不搬出,及交付黄金,则对于黄金成色又多方挑剔。季淑奔走折冲,心力俱瘁。翌日手续办好,而平津交通中断。我在天津车站空接一场,急通电话到家,季淑毅然决然告我:“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我遂于十二月十六日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达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的活下去。”她首先去访问她的朋友范雪茵(黄国璋夫人),他们很热心,在她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实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须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她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很少,空位很多。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响到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谁也不想重演,所以有此种现象。有少数与学界无关的人却因人事关系混上了飞机。在南京主持派机的人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学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第三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我的三妹四弟都在上海,她先投奔厚德福饭店,由饭店介绍一家旅馆住下,随后她就搬到三妹家,立即买舟票赴港。我在海洋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旧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发室。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埔,登船阒无一人,原来船提前到达,我迟了一步,她已搭小轮驶广州。我俟回到广州,季淑也很快的找到了我的住处——文明路的平山堂。我以为我们此后难以再见,居然又庆团圆!
十三
在广州这半年,我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平山堂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记》纯是纪实。我们住在这里,季淑要上街买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楼,楼下洗浣,常常累得红头涨脸。看见从东北来的师生露宿的情形,她又着实不忍,再看到山东来的学生数百人在操场上升火煮稀饭,她便拿出十元港币命孩子给送了过去。我们在穷困中兴复不浅,曾到六榕寺去玩,对于苏东坡题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颜色俗丽而游人如织,则我们只好远远的避开。海角红楼也去饮茶过一次。住处实在没有设备,同人康清桂先生为我们订制了一张小木桌。一切简陋,而我们还请梅贻琦、陈雪屏先生来吃过一顿便饭,季淑以她的拿手馅饼飨客,时昭瀛送来一瓶白兰地,梅先生独饮半瓶而玉山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