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好佛,他的单人宿舍是一间卧室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林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谓有夙缘,从此我得有机会观经看教,但是后来要为我“开顶”,则敬谢不敏。季淑也在此时开始对于佛教发生兴趣,她只求摄心,并不佞佛。林先生深于密宗,我贪禅悦,季淑则近净土。这时候法舫和尚在广州,有一天有朋友引他来看我,他是太虚的弟子,我游缙云山时他正是缙云寺的知客,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居然还没忘记。他送来一部他所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颇有深入浅出之妙,季淑捧读多遍,若有所契,后来持诵《心经》成为她的日课。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因为季淑于佛教只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无形中也影响到我,我于观经之余常有疑义和她互相剖析商讨,惜无金篦刮膜,我们终未能深入。我写有《了生死》一篇小文,便是我们的一点共同的肤浅之见,有些眼界高的人讥我谓为小乘之见,然哉,然哉!
我们每到一地,季淑对于当地的花木辄甚关心。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身有木棉十数本,高可七八丈,红花盛开,遥望如霞如锦,蔚为壮观。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蕊如编澹赏玩久之。
此时军事情势逆转,长江天堑而竟一苇可渡!广州震动,人心皇皇。我们几个朋友经常商讨何去何从。有一位朋友说他在四川万县有房有地,吃着无虞,欢迎我们一家前去同住。有一位朋友说他决计远走高飞到甘肃兰州,以为那是边陲,世外桃源。有一位朋友忽然闷声不响,原来他是打算去香港暂时观望徐图靠拢。这时候教育部长杭立武先生,次长吴俊升、翟桓先生,他们就在中大的大礼堂楼上办公,通知我教育部要在台湾台北设法恢复国立编译馆的机构,其现实的目的是暂时收罗一些逃亡的学界人士。我接受了这个邀请,由台湾的教育厅长陈雪屏先生为我办了入境证,便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底搭乘华联轮,直驶台湾,季淑晕船,一路很苦。
十四
台湾二二八的影子还有时在心中呈现。我临行前写信给我的朋友徐宗涑先生:“请为我预订旅舍,否则只好在尊寓屋檐下暂避风雨。”他派人把我们从基隆接到台北他家里歇宿了三天,承他的夫人史永贞大夫盛情款待,季淑与我终身感激。第四天搬进德惠街一号,那是林挺生先生的一栋日式房屋,承他的厚谊使我们有了栖身之处,而且一住就是三年,这一份隆情我们只好永铭心版了。季淑曾对我说:“朋友们的恩惠在我们的心上是永不泯灭的,以后纵然有机会能够报答一二,也不能磨灭我们心上的刻痕。”她说得对。
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过了两三个月,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四把藤椅。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有季淑陪我,我当然能混得下去!徐太太送给我们一块木板一根擀面杖和几个瓶子,我们便请了宗涑和他的夫人来吃饺子,我擀皮,季淑包,虽然不成敬意,大家都很高兴。
附近有一家冰果店,店名曰:“春风”,我们有时踱到那里吃点东西,季淑总是买冰棒一根,取其价廉。我们每去一次,我名之为“春风一度”。
有人送一只特大的来亨鸡,性极凶猛,赤冠金距,遍体洁白,我们名之为“大公”。怕它寂寞,季淑给它买来一只黑毛大母鸡,名“缩脖坛子”,为大公所不喜,后又买来一只小巧的黄花杂毛母鸡,深得大公欢心,我们名之为“小花”。小花生蛋,大公亦有时代孵。大公得食,留给小花,没有缩脖坛子的分。卵多被大公踏破,季淑乃取卵纳入纸匣,装以灯泡,不数日而壳破雏出,有时壳坚不得出,她就小心的代为剖剥,黄茸茸的小雏鸡托在掌上,讨人欢喜。雏鸡长大者不过三数只,混种特别矫健,兼有大公之白与小花之俏,我们分别名之为老大老二老三。饲鸡是一件趣事,最受欢迎的是沙丁鱼汁拌饭,再不就是残肴剩菜拌饭,而炸酱面尤妙,会像“长虫吃扁担”似的一根根的直吞下去,季淑顾而乐之。养鸡约有两年,后因迁居不便携带乃分送友朋,大公抑郁病死,小花被贼偷走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