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间,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十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七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得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的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的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的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的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的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两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翁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的跷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的教我独自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