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人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混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晚间下班时带回了一张报纸的号外:
《嘉陵江日报》
号 外
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国公告无条件投降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今日吾人已获胜利已获和平
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会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务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编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十二
我们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到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当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得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令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一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烧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篮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说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是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怼
父亲关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亚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于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筵之后不久,有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从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坚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到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圆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岳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