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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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过去了好多,他倦极了的伏在她身边,然而他的心却清醒极了,他看见他未来的生命的充实和光辉,他把握着他的幸福像一个舵夫把握着船舵似的。但他不能睡着去,他疲倦过度了,脑胀痛得很。他还要不断的想,他时时闻到从玛丽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他还要兴奋,还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欲念来。

他睡得挨她太近,她可以听到他急跳的心;他的短促的呼吸,也微微嘘着她,使她发痒。她本来没有睡着,不过有点生他的气,不愿理他,这时实在有点忍不住了,便轻声转侧着,想离他远一点,他还以为她已睡着了。

“醒了吗,玛丽?我等你好一会了。”

他的臂膀便伸了过来。

她摆脱了他,她冷冷的细声的说:

“我并没有睡着过。”

他从声音里便明白了一切。他怜悯的又去抱她,他恳求的不断的说:

“玛丽,你肯听我的解释吗?你应该知道你误会我了,我是多么的可怜!你已经给我太多了,仅仅就你这一次从北平跑来看我,纵是只做一点钟的逗留,也够我一生感恩不尽,所以你现在纵是又给我许多痛苦,只要你有那末残忍,我都是该受的。可是,玛丽,你得莫冤枉我,我受冤枉不要紧,你冤枉生气才真使我心痛无法呢。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也许你还疑心我,但是你肯听我的解释吗?我实实在在是因为——”

“不,不必说下去,我不喜欢解释的,所谓解释当然只是些冠冕的话。我并不生你的气,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时间,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我将爱情太看重了。”

“玛丽,我不希望我们来糟蹋我们的生活,我不愿意在开始的第一个幸福的晚上来拌嘴。我错了,但你终究会原谅我的,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的。”他又将手伸过去捧她。

她的气还没有平,但她也不愿再说了,她便让他捧着。

于是他起始用爱情的气息来慢慢的将她吹软了转来,他不惮烦的重复着一些动人的句子,他又在适宜的时候,做得顽皮一点,就是可爱一点,并不是他好如此虚伪,是他了解怎么才能将爱的人更哄得爱他些,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然而却是诚实的技巧。果然,玛丽不久便忘去了适才的一些不快,她将头倚在他腕上,她只说:

“你回来得太迟了,我等得真心急,你常常都是这末迟的回来吗?”

他答应常常都是这样,多半是有事,有些时候纵是早回来了,也仍然一样的不能睡。他说一人在房里真寂寞。

他的头俯着,时时又来摸玛丽的发和脸。玛丽觉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她把手抱在他颊上,她说道:

“你瘦了,望微!”

“现在可以慢慢的又养好起来了,因为有你在这里。”

但是她却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这时两人都忘了疲倦,他们不知说了许多话,一些好似小孩们才能说出的话,一些可笑的话,然而只有在爱里面的人才能了解这话的意义。他们一直等到东方发白才抱着睡去,勉强的静静躺着养神。

因为他们都太相爱了,他还是热烈得很,她更温柔,所以他们是很幸福的很相安的又过了一小段时日。

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点,总是八点多钟吧。他要稍稍整理一下房子,然后他看报,这里有许多消息都攒集到他脑中了。他要归纳一下这些关于世界经济的材料。他又要去搜罗中国革命的进展的报告,和统治阶级日益崩溃的现象,来证明现在所决定的政治路线之有无错误。他还要在许多反动的报纸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论,找出那些造谣的,欺骗的痕迹。他最喜欢看《字林西报》,因为那里的消息比中国的各大报纸都准确,而又比一些小报更灵通迅速,有好些更动人的消息。是在中国的这些×的报纸上找不出的。他们不隐瞒的用着大号字的刊载着那骇人的新闻,而他们也毫不掩饰的站在他们帝国主义的立场来讨论中国的革命,并且来喊醒中国的军阀,告诉他们那另一势力的发展和强厚,那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土匪之流,乌合之众……自然,望微并不是喜欢他们的这论调,他是只在要找那些使他兴奋的确实的新闻。他当然还要看几份别的报,在这里找出那些演说,那些报告,那些关于国际的,中国的,建设的,革命的方针的议决,还和那些工厂的消息。有时他又还要写一点别的东西,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工作大纲之类,这时,他的脑便又膨胀得几多大,许多思想,许多建议,都涌到了脑中,但是他还得容纳,还得详细的想,还得一条一条的归纳起来,有次序的写在纸上,因为这一类的工作,在他并不是很习惯了的,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多愁的书生呢。若是做什么诗,像这样差不多的东西,那他倒是会很容易的很快的写出一些动人的,聪明的,缠绵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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