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急骤的转了一个大弯,车身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于是他俩便清醒的分开了,他还慌张的去扶那摇摆得很凶的小箱子。他从前面的那小块的圆镜子里,看见车夫的一副忍俊不住的笑容,他有点生气,又有点难为情,却也只好向那镜子中的刁滑的笑脸笑一下。
到了他的住宅前,两人都高兴的跳下了车,他来回的跑了四趟,从小小的后门边跑上那三层楼。箱子铺盖堆满了楼梯边,他在口袋里找钥匙去开锁,他望着玛丽说道:
“这房子两人住,或者是小了一点,以后我们慢慢再搬吧。”
房子是不大,很简单的放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一张书架和一个衣柜。因为东西很少,却也不显得十分小,只是矮了一点,有点闷气,他因为在家的时候少,又多半是睡觉,所以不觉得,不过刚刚在辽阔的海面生活了两天的玛丽,却立刻感到了。但她不愿说,她还称赞了这房子还干净,称赞这房主人还爱干净。他分辩说:
“这都是二房东太太的成绩,她替我清理打扫一切,家具也是她的,茶水也问她要,我完全是贪图这一切方便所以才住在这里的。对了,等我去叫她拿点开水来吧。”
但是玛丽止住了他,她看了腕上的表,是快五点了,她问:
“你每天吃饭是怎么吃法?”
“没有一定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一定,你饿了吗?”
“饿得要死,还是早上吃了一碗稀饭,中时因为急得很,没有吃东西,我看我们还是想法先把肚皮弄饱了再说吧。”
“好。”于是他拿起那顶帽子就预备走。
她又问:
“到哪里去呢?你常在什么地方?”
那些小的,脏的,拥挤的饭馆,便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望着她的那镶有贵重的皮领的外国丝绒大衣,和整洁的手套,玲珑的放光的缎鞋,他笑起来了,他说:
“那些地方你不能去的,玛丽,我近来很平民化呢。今天算我替你接风,我们到一个好的地方去,明天我们再想长久的办法吧!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玛丽望着他嫣然的一笑,说:
“你请我吗?预备了多少钱?”
他计算着袋中所剩下的,大约还该有四块吧,他想省俭点,多半也够了。玛丽喜欢吃广东菜,于是他们雇了洋车到很远的地方去。
饭吃得非常好,又非常慢,因为玛丽这时的心情很舒适,她一点也不吝惜她的美丽,她常为了一些稍稍有点荡佚的媚态,弄得更迷人了起来。这时她已脱了那件值一百二十块钱的大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葱绿色软缎的紧身旗袍,那些身体上动人的部分,都隐隐的在衣服下面微显了出来。她说了许多她的想念他的可笑的情形,她说她不能再离开他了,她解释了她过去的失约,虽说他是能够原谅她,然而她却得了加倍的惩罚了。唉,她最近在北平的生活,是多么的苦痛,这苦痛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而以前连自己也没有了解到的,她说这苦痛只要他知道,他多给她一点爱情便算是偿还了。她说得非常动人,她不免有点卖弄,他简直为她弄得有点痛苦了起来。一种身体上本能的压迫,使他恨不得一下便把她压倒,在那美的肉体上重得一次疯狂的麻醉,他无须用口来表白爱情的。他几次说:
“我们快点吃吧!”
她的意见不与他一致,这里酒馆的空气很能刺激她,红的灯映着他俩,他显得美了些,他是个沉毅的男性,她自己呢,感觉得有点发烧,她相信这样她是更使人动心,而且时时放点甜的酒和浓的茶到口中去,更加强了她的兴奋。她与她的爱人同坐在这软的沙发上,说一点能使对方更心醉的话,忘记了一切,只慢慢互相撩拨着,撩拨着燃烧的心,这种难制的动心,她非常愿意延长,她不愿离开这境地,她怕回去,回去会把这种情绪冲断。那种地方,冷清清的,而且还有许多琐碎的事,不是她的行李还乱堆在房子当中吗?她只慢慢的吃着酒。
望微却慢慢沉默下来了,以前呢,他为一种爱的欲望,却又不能达到所苦,他压制着自己,他感觉得全身都在发烧,红丝充满了他的眼睛,几乎放出火来。他只有默着,而且他试着不听她的话,不受她的诱惑,因为那在他却实在痛苦超过甜蜜。他更试着去想一点别的不关紧要的事,来缓和这难堪的情调。他默着,做得好像是在听她,而其实他却将思想慢慢散开去,想到许多细小的事去了。
这是应该给他以原谅的,玛丽真还不了解一个年轻男人常常在美的爱人前所忍受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