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便到一间房子里去坐两个钟头,翻译几份报纸,将英文的译成中文,又将中文的译成英文,有时又要送一些文件到别一个机关去,常常还要开会讨论种种社务的进行,又要常常讨论一些理论上的问题,和关于最近政治路线之准确与否的详细的商讨,所以他是常常要忙到夜晚十二点才能回家去,而且有时上午也得不到休息,常常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组织大纲,以及一些宣言通信之类的东西。他是一连有好几夜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睡眠了,所以这天去到办事的地方是更显得过分的疲倦的样子。
房子是一间写字间似的房子,是暂时的做着×社的机关的,这×社是在×××的指导之下成立的一个会社,干着一些工人的知识分子的无产文艺运动的一个团体。因为还是不能公开的在现政府底下活动的团体,所以这房子是挂上了一个什么绣货公司的招牌。来办公的是固定的有几个人,不过每天都不误时,而又不缺席的人,则只有年轻的望微最得人信任。这天他来的时候是除了那打扫房子的之外,还有一个短矮的书记冯飞,冯飞因为住得比较远,常常都来迟,这天却还只有他一人幽闲的坐着在吸烟。望微进来不免稍稍有点惊诧的问:
“喂,早呀,老冯!”
“呒……”
在那稍扁的脸上,也映起一道希有的光辉。所以望微又问他:
“什么事,你这样快乐?”
“没有什么……”
然而他却又想到他的奇遇了。他在一个月前便认识了一个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可是却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每天都可以按时的见着她一次,每次的见面都加强了他对于她的尊敬,她是那么朴素,那么不带一点脂粉气,而她又能干,脸色又非常红润,一种从劳动和兴奋之中滋养出来的健康的颜色。他从她的形态上和言语中(因为她常常会为一点事同乘客争执而尽量发挥她的意见),他断定她不是一个没有受教育的女子,而是有着阶级意识的,对政治有着一种单纯的正确的了解的。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谈话,因为他觉得已是同她很亲热了,可是他习惯上的胆怯,使他总失掉了机会。而这天他因为还有点别的事,早出来了一些时候,他正在低着头在汽车站上的地方翻一张小报,忽然却听到一些声息,他转过头来时,可不是正是这女售票员站在他后面,很坦然的望着他笑吗?他有点局促似的,而她却向他说:
“喂,我想你今天比较出来得早了一点。”
他回答是:
“哎……对了……”
她接下去说:
“我今天真忙呢,还要代替一个女同事,简直一天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病了,却不能请假,夜晚我还得去替她买药煎。你先生是在哪里做事呢?”
“在公司里当职员。”
她望了他全身一下,便摇着头笑说道:
“不像呢,你还只像一个学生。我辨别人是很准确的。”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而车便来了,她轻捷的跳了上去,和另外一个卖票的打了招呼之后,便接过那夹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铜板袋来。他在下车的时候,也能极顺口的同她说“再会”,像在一个熟人前一样。
这时他便又想到这事的发生去了。他是一个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他也不喜欢普通的一些学生小姐们,他对于这女售票员却还是第一次注意。他在她的身上,起了许多的推测,他替她造了一段光明的却是动人的历史。他没有注意刚刮了脸的望微。望微虽说倦得厉害,却比别人更能使人在他脸上看出有极喜的事将要到来。
这天他比较早退了一点的时候,还缺席了一个会议。他终究在轮船上接到了一个艳丽的女性,和几件行李一块儿装到家去。
二
一辆轿式的汽车从黄浦滩驶进了宽广的平坦的爱多亚路,望微握着了一只柔软的小手,他们无言的微笑的默默互相望着,都不知先说什么好,都感到了幸福在心里。过了好久,她才说道:
“近来你的生活怎样?我看你瘦了好些。”
他便摸了那新刮的脸颊一下,笑着答应:
“我想今天还只有会显得好些的。”他想起近来那容易生长的短髭来,他又笑了,他预备告诉她,但他没有说出,等她慢慢在他脸上去发现吧。他只握紧了她的手说:
“玛丽,你越发丰艳了!”
他举起那纤手来放在嘴唇上。
她便也将身子靠紧了一点过来。
他幸福的叹着气,他可怜的望着她,他又说:
“唉,玛丽!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她也非常使人动心的偏过脸来,于是渴望着合拢的一对唇儿便紧紧的贴在一块了。都醉了似的,晕了似的,紧紧的,又无力的抱着,他们都忘记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