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断鸿零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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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雪不可止。余母及姨氏举屋之人,咸怏怏不可状,谓余此病匪细。顾余虽呻吟床褥,然以新归,初履家庭乐境,但觉有生以来,无若斯时欢欣也。于是一一思量,余自脱俗至今,所遇师傅、乳媪母子及罗弼牧师家族,均殷殷垂爱,无异骨肉。则举我前此之飘零辛苦,尽足偿矣。第念及雪梅孤苦无告,中心又难自恝耳。然余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余母闻之伤心也。兹出家与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驰;余既证法身,固弗娶者,虽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间,余母与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汤药,行至榻畔予余曰:“三郎,汝病盖为感冒。汝今且起服药,一二日后可无事。

此药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无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药,亲制成剂,将施贫乏而多病者。须知世间医者,莫不贪财,故贫人不幸构病,只好垂手待毙,伤心惨目,无过于此。吾自顾遣此余年,舍此采药济人之事,无他乐趣;若村妇烧香念佛,吾弗为也。三郎,吾与汝母俱为老人矣,谚云‘老者预为交代事’,盖谓人老只当替后人谋幸福,但自身劳苦非所计。顾吾子现隶海军,且已娶妇,亦无庸为彼虑。今兹静子,彼人最关吾怀。静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余载,吾但托之天命。”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时,长喘一声,复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归来,不及三月,即接汝义父家中一信,谓三郎上山,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为言实也。余与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几绝,顿增二十余年老态。兹事亦无可如何,惟有晨夕祷告上苍,祝小子游魂来归阿母。”

余倾听姨氏之言,厥声至惨。猛触宿恨,肺叶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面见余母容仪,无有悲戚,即力制余悲,恭敬言曰:“铭感阿姨过爱!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过去陈迹,请阿姨、阿母置之。儿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颜色,即孺子喜幸当何如也!”

余言已,余母速余饮药。少选,上身汗出如注,惫极,帖然而卧。

第十一章

余病四昼夜,始臻勿药,余母及姨氏举家喜形于色。时为三月三日,天气清新,余就窗次卷帘外盼,山光照眼,花鸟怡魂,心乃滋适。忽念一事:盖余连日晨醒,即觉清芬通余鼻观,以榻畔紫檀几上,必易鲜花一束,插胆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犹带露滴。今晨忽见一翡翠襟针遗于几下,方悉其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贻也。余又顿忆前日似与玉人曾相识者,因余先在罗弼女士斋中,所见德意志画伯阿陀辅手绘《沙浮遗影》,与彼姝无少差别耳。

方凝伫间,忽注目纱帘之下,陈设甚雅:有云石案作鹅卵形,上置鉴屏、银盒、笔砚、绛罗,一尘不着;旁有柚木书椟,状若鸽笼,藏书颇富,余检之,均汉土古籍也。迨余回视左壁,复有小几,上置雁柱鸣筝,似尚有余音绕诸弦上。此时,余始惊审此楼为彼姝妆阁;又心仪彼姝学邃,已?然出尘,如藐姑仙子。

斯时,余正觉心中如有所念;移时,又怃然若失。忽见余母登楼,手中将春衣二袭,嘱余曰:“三郎,今兹寒威已退,尔试易此衣。”

余将衣接下,遂伴余母坐于蓝缎弹簧长椅之上。余母视余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按余额问曰:“吾儿今晨何似?”

余曰:“儿无所苦,身略罢耳。阿娘以何日将余及妹宁家?

余尚未面阿姊也。”

余母曰:“何时均可。吾初意俟尔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报尔姊,盖若姨有切心之事与我商量。苟尔居此舒泰,吾一时固无归意。尔知吾年已垂暮,生平亲属咸老,势必疏远,安能如盛年时往来无绝?吾今举目四顾,惟与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见尔,中心怡悦靡极,则尔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尔性耽幽寂,居此楼最适。此楼向为静子所居,前日尔来,始移于楼下,与尔妹同室。三郎,尔居此,意若弗适者,尽可语我。”

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风物固佳,小住,于儿心滋乐也。”

此时侍者传言,晨餐已备。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楼御膳。

余既随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谢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余,欣欢万状,引首顾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无恙矣!静子,尔趋前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见玉人翩若惊鸿,至余前,肃然为礼。而此际玉人密发虚鬟,丰姿愈见娟媚。余不敢回眸正视,惟心绪飘然,如风吹落叶,不知何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