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曰:“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
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地,但知其为宰官耳。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声至凄恻。及至“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
髅寒”、又“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等句,则又悲健无伦。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瞩余等。
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
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时复有男子太息曰:“伤哉!
果三郎其人也。”
余骤闻是言,岂不惊怛?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
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亿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而情趣缨?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第二十五章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去。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蔼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
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惟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几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螃蟆
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
余遂力遏其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