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耶?此时余为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
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
“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
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准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红,含?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正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余以刃也。
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苏曼殊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