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断鸿零雁记

苏曼殊作品精选[电子书]

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则余胡可忍心舍之,独向空山而去?读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实则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须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请语吾读者:

雪梅之父,亦为余父执,在余义父未逝之先,已将雪梅许我。后此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雪梅固高抗无伦者,奚肯甘心负约?顾其生父、继母,都不见恤,以为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

况此权特操诸父母,又乌容彼纤小致一辞者?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诉,所谓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较在恶世为安。此非躬历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然睹此情况,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摩、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观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当时余固年少气盛,遂掉头不顾,飘然之广州常秀寺,哀祷赞初长老,摄受为驱乌沙弥,冀梵天帝释愍此薄命女郎而已。

前书叙余在古刹中忆余生母者,盖后此数月间事也。

第六章

余自得雪梅一纸书后,知彼姝所以许我者良厚。是时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媪,以半百之年,一见彼姝之书,亦惨同身受,泪潸潸下。余此际神经,当作何状,读者自能得之。须知天下事,由爱而生者,无不以为难,无论湿、化、卵、胎四生,综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树;花香沁脑,是时余与潮儿母子别矣,以媪亦速余遄归将母,且谓雪梅之事,必力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报吾媪之德,但有泪落如渖。乃将雪梅所赠款,分二十金与潮儿,为媪购羊裘之用。又思潮儿虽稚,侍亲至孝,不觉感动于怀,良不忍与之遽作分飞劳燕。忽回顾苑中花草,均带可怜颜色,悲从中来,徘徊饮泣。媪忽趣余曰:“三郎,行矣,迟则渡船解缆。”余此时遂抑抑别乳媪、潮儿而去。

二日已至广州,余登岸步行,思诣吾师而别。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想吾师此时已归静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

翌晨,余理装登岸,即向罗弼牧师之家而去。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绝俗,实景教中铮铮之士,非包藏祸心、思墟人国者,遂从之治欧文二载,故与余雅有情怀也。余既至牧师许,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师夫妇亦喜慰万状。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泪盈于睫。余万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第七章

后此四日,牧师夫妇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别曰:“舟于正午启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宠赐尔福慧兼修。

尔此去可时以笺寄我。”

语毕,其女公子曳蔚蓝文裾以出,颇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余拜谢受之。

俄而海天在眼,余东行矣。

船行可五昼夜,经太平洋。斯时风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楼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即检罗弼大家所贻书籍,中有莎士比尔、拜轮及室梨全集。余尝谓拜轮犹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尔犹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犹中土李贺,鬼才也。乃先展拜轮诗,诵《哈咯尔游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叹曰:“雄浑奇伟,今古诗人,无其匹矣!”濡笔译为汉文如左: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泛若轻萍;茫茫九围,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振荡,岂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决舟没人,狂暴未几,遂为波臣,掩体无棺,归骨无坟,丧钟声嘶,逖矣谁闻?

谁能乘,履涉狂波?

藐诸苍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立懦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