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民公寓-平民公寓

高老头[电子书]

早上将近七点,是这间屋子最辉煌的时刻;伏盖太太的猫赶在主人之前,首先出现,它跳上餐橱,把好几碗盖着碟子的牛奶闻嗅一番,然后呼噜呼噜地做它的早课。不久寡妇露面了,做作地戴着罗纱软帽,帽子下面露出一圈没戴好的假发,懒洋洋地趿拉着一双愁眉苦脸的拖鞋。老不老少不少的胖脸,中央突出一个鹰钩鼻子,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身材富态得像教堂里的老鼠法语转义为:“极其虔诚的教徒”。,胸前膨亨饱满,颤颤巍巍,这一切与这间屋子倒很相宜,这里渗透出落魄失意,隐伏着算计投机;伏盖太太呼吸着屋里暖烘烘的臭味,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的脸像秋季初霜般清新,有皱纹的眼睛,表情可以从舞女般的笑容,一变而为债主的横眉冷对。总之,她整个的人足以说明公寓的内涵,一如公寓可以暗示她这个人。监狱少了牢头不成其为监狱,诸位也难以想象有此而无彼。这矮个妇人肥胖而苍白的身躯正是这种生活的产物,如同伤寒是医院气息的结果一样。她的毛织衬裙比罩裙还长,罩裙是旧连衣裙改制的,棉絮从开裂的布缝里绽出,可说是客厅、饭厅和小园的缩影,同时也揭示了厨房的概貌和客人的品位。她一出场,舞台也就齐全了。伏盖太太年约半百,跟所有历经坎坷的女人一样。她目光无神,假惺惺的模样就像个老鸨,为了高价可以争个面红耳赤,随时准备不择手段占便宜,如果还有什么乔治或皮什格吕法国大革命时期人物,与拿破仑为敌被处死。可以出卖,她是决计要出卖的。然而,她其实是个好人,客人们如是说;他们听见她跟他们一样唉声叹气,咳嗽不已,便以为她真是个穷人。伏盖先生当初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不谈起。他是怎么破产的呢?她总是回答说,倒霉呗。她男人对她不好,只留给她一双眼睛好落泪,这所房子好过活,还有就是不必同情任何不幸的权利,因为她说,她什么苦都受尽了。胖子厨娘西尔维听见女主人急促的碎步,便赶紧给房客们开饭。

不在公寓住宿的客人,一般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顿晚餐。本书故事开始的时代,住宿客人共有七位。整座房子最好的两套房间在二楼。伏盖太太住较小的一套;另一套归孀居的库蒂尔太太,她的先夫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一名军需官。她带了个年轻少女,名叫维多琳·泰伊番;库蒂尔太太待她就如母亲一般。这两位女客的膳宿费每年达一千八百法郎。三楼的两套房间,其中一套住着个老头,名叫波阿莱;另一套住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头戴黑色假发,染着大鬓脚,自称以前做过批发生意,叫做伏脱冷先生。四楼有四个房间,两间已经租出,老姑娘米旭诺住了一间;从前加工面条和淀粉,大家叫做高老头的,住了另外一间。其余两间用于租给候鸟一样的短期客人,租给那些潦倒的大学生,这些人像高老头和米旭诺小姐一样,每月连吃带住只能交四十五法郎。可是伏盖太太不大欢迎这种人,除非没有办法才让他们入住,因为他们面包吃得太多。那时候,这两个房间中的一个,住着一个年轻人,他是从昂古莱姆附近到巴黎来学法律的,老家人口众多,格外省吃俭用,才每年给他寄一千二百法郎。他名叫欧也纳·德·拉斯蒂涅,是那种因贫寒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从小就明白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已经在盘算凭着学问,在那里打点美妙的前程,而且使学业迎合社会未来的动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会。如果没有他好奇的观察,没有他出入巴黎各处沙龙的高超本领,这个故事就会缺乏真实的色彩,也许这要归功于他有敏锐的头脑,归功于他有探索的欲望,一定要看透一出惨剧的个中原委;而这惨剧,是制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讳莫如深的。

四楼以上有晾衣物的顶楼,还有两个小间,分别住着干粗活的伙计克里斯托夫和胖子厨娘西尔维。除了七位住宿客人,伏盖太太不管年景好坏,还有八个法科、医科的大学生,以及两三个住在附近的熟客,他们都只包晚餐。饭厅开晚餐时,坐到十八个人,最多可以坐下二十来人。但上午只有七位房客,吃午饭时聚在一起的情景,颇像一家子。人人都趿着拖鞋下楼,私下议论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态和隔夜的事情,他们之间说话毫无顾忌。这七位房客是伏盖太太的宠儿,她依据每人交纳膳宿费的数额,对各人定下待遇和尊敬的分寸,像天文学家一般不差毫厘。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心里都有同样的考量。三楼的两位房客每月只交七十二法郎。这样便宜的价钱,库蒂尔太太是惟一的例外,只能在圣马塞尔区修道院和收容院之间的那个地段才能找到。价钱便宜说明这些房客大概明里暗里都受着穷困的压迫。所以,房子内部寒酸的样子,也反映在常客们的褴褛衣衫上。男人穿的礼服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鞋子像是富人区被人扔在墙角的,衬衣快磨破了,衣服有名无实。女人穿着黯淡陈旧、染过却又褪色的连衣裙,旧花边后来补过,手套用得发亮,绉领发黄,头巾的经纬已经稀松。衣服虽是如此,人却差不多个个都很结实健壮,抵御过人生的暴风骤雨;面孔冷峻,就像不再流通的钱币一般模糊。嘴唇干瘪,却长着贪婪的牙齿。公寓的这些客人使人想起已经演过或正在演出的戏剧,并非那种脚灯前、布景间演出的戏剧,而是活生生的,虽然没有声音,冷冰冰的,但却把人心搅得发热,连续不断的戏剧。

高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