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句回答从饭厅四面八方飞来,快得像连珠炮似的;可怜的高老头懵懵懂懂地望着众人,仿佛很想听懂一种外国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蹄子,老兄!”伏脱冷说着,在高里奥头上一拍,老头的帽子一下子压到了眼睛上。
可怜的老人被这出其不意的一掌惊呆了,愣了一会儿。克里斯托夫以为他吃完了,就收走了他的盘子。结果高老头往上弄好帽子,拿勺子用的时候,一下敲到了桌面上,众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您开玩笑太过分了,要是您再敢这样动我……”
“那又怎么样,老头儿?”伏脱冷打断他的话。
“怎么样!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下地狱,对不对?”画家问,“进那种关坏孩子的黑房!”
“怎么样,小姐,”伏脱冷对维多琳说,“东西也不吃。爸爸还是不拐弯吗?”
“真气人,”库蒂尔太太说。
“总得要他放明白点才行,”伏脱冷说。
“不过,”靠近比安训坐着的拉斯蒂涅说,“小姐可以就伙食费问题告一状,既然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哇,高老头那样看着维多琳小姐。”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打量可怜的少女;她脸上不时闪出真正的痛苦,那是虽爱父亲却不受承认的孩子的痛苦。
“亲爱的,”欧也纳低声对比安训说,“咱们错怪高老头了。他既不是个傻瓜,也不是个没血性的人。把你那加尔氏理论在他身上用一用,然后把你的看法告诉我。昨天夜里,我看见他拧一个镀金的银盘子,就像拧蜡一样;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态,流露出非同寻常的感情。我觉得他的身世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是的,比安训,你笑归笑,我可不是说笑话。”
“此人的情况是一种医学现象,”比安训说,“好吧,只要他愿意,我就给他剖析一下。”
“不,你就摸摸他的脑袋吧。”
“行,他那傻气没准会传染。”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讲究;约摸下午三点动身去┑隆雷斯托夫人府上;一路上胡思乱想,满怀希望;一般青年人正因为有了希望,生活才那么美好,富有激情。他们不计较险阻,事事只看到成功;单凭想象,就把自己的生活看成诗一样;一旦计划受到挫折,他们便垂头丧气,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若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也就不成其为社会了。欧也纳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路上的泥巴,一边走一边考虑要跟德·雷斯托夫人说些什么,他在蓄积才情,设想一场对话,想好如何应对,搜罗着如珠妙语,以及塔列朗塔列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式的精彩句子,假设一些便于表明心迹的小机会,因为他的前程就在此一举。大学生还是沾上了泥巴,不得不在王宫一带叫人擦鞋油,刷裤子。
“我要是有很多钱,”他把以防不测带上的一块仅值三十苏的钱币找零时,心里想道,“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地思考了。”
他终于到了埃尔德街,求见德·雷斯托夫人。人家见他徒步走过院子,门口没有马车的声音,便朝他投过轻蔑的目光;他冷静地强压怒火,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这种白眼令他难受还不止于此,因为他走进院子时,就已经明白自己低人一等;这不,院子里有匹披挂阔气的骏马,正在趾高气扬地踢踏,后面的双轮马车华丽非凡,显出挥金如土的豪华生活,暗示久已成习的种种巴黎享乐。他顿时心绪就坏了。满以为脑子开了窍,会才思泉涌,忽然又闭塞了,人也变得糊里糊涂。仆人去向伯爵夫人禀报访客姓名,欧也纳等着回音;他在候见厅的窗口,单脚伫立不动,手肘搁在窗销把手上,呆呆地望着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若不是他天生具有南方人的执着,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他早就拔腿走了。
“先生,”仆人出来说,“夫人在小客厅忙得很,没给我示下;不过,先生可以到客厅去,已经有个人在那里了。”
这种人一言半语就对主子加以揭露、评判,拉斯蒂涅一边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毅然推开仆人出来的那道门,也许是想让这些骄横的仆人明白,他认识府里的人;不料他糊里糊涂地走进一间屋子,里面放着油灯、食橱,还有烘干浴巾的器具;屋子通向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道暗梯。他听到候见厅传来一阵窃笑,便慌乱不安到了极点。
“先生,客厅在这边,”仆人冲他说道,那种假惺惺的恭敬,仿佛是又一次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