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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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父亲对我们这样说,而且不仅说过一次。那样严格的父亲,他当然不会向我们儿辈撒谎的。小时候我为这个问题很费解:我们当然不信有鬼,但是父亲却亲自听见鬼叫。

还有一件是在我们九叔母死了不久的时候。不知道是做头七还是二七,那时候是要烧冥钱的。同时也要烧“车夫”,是在黄纸上印着的车夫,准备把冥钱运往阴间的苦力。

七的法事已经做过,冥钱已经烧了,我们小孩子们都已经睡了。父母的居室是与九叔的居室对称的,中间夹着中堂,中堂上停着九婶的棺材。

父亲也快要睡了。但他正待解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九婶的居室门口有异样的叫声。那儿是放着烧了冥钱的铁锅的。父亲很诧异。他点起灯出来一照,但又甚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起初怕是甚么老鼠在叫了,”父亲说,“但我转身回到房里,刚好要脱衣裳的时候,那怪声气又叫起来了。我觉得真是奇怪。我又点亮出去一照,但那声音又没有了。就这样往返到第三次,那声音又叫起来,我只得去找慎封(九叔名)来问他。我问他听见甚么声音没有?他说他睡模糊了没有听见。我问他,烧冥钱的时候车夫忘没忘记烧?他也答应得不明确。后来我们便四处寻找,果然在外边的酒缸上有一卷车夫原封原样的放着。我说,啊哈,这真难怪得了!赶快把车夫来烧了。之后,那声音也就停止了。”

这也是父亲亲自对我说过的,而又也不仅说过一次。这更使儿童的脑筋得不出答案来了。在这儿不惟有鬼,而且还有阴间。做贿赂的冥钱既有效力,车夫也和现世的苦力一样。天地间有这样的事情吗?然而是父亲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口说出的。

但这些在现在是很容易解释的。很明显,是我们父亲有一时性的精神上的异状。两种都是幻觉,特别是幻听的一种。

前一件事情的解释是他的精神已经很疲劳了,夜间走到都庙那种富有超现实的暗示地方,又加以有微微的雨和朦胧的月,这在乡里人的迷信上认为是出鬼的时候。有这几种原因尽足以构成鬼叫的幻听了。父亲自信是正直可以通神的人,所以他更可以演出那种“呼之使来,唤之使去”的把戏,结果只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向外边的投射罢了。

第二件的解释也是同样。父亲当时的身心状态是怎样,我现在不十分明了。我想大概也是因为甚么事情疲劳了罢。那没有烧的车夫,他在无心之间一定是早已看见过的。只因为忙于他事,没有提到意识界上来。但到夜深人静时,潜意识的作用又投射到外界去,演出了那么一番的周折。

父亲是有这样一时性的幻觉的,照他那异常苦闷、异常严格的风貌看来,或许还有点轻度的Epilepsie作者原注:癫痫症。罢?但是原因是怎样,我却不甚知道。

和父亲的风貌正成反照的是我们母亲。母亲给我的印象是开明的,乐观的:她有一个白皙的三角形面孔,前头部非常的发达,我们的弟兄姊妹都和她的面孔很相近。她自己本身没有异状,但她异母的兄弟姊妹们里面却是很鲜明的有精神病的患者。

我所知道得最详细的是她的大哥,就是我们的大舅。他这人的确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praecox)。他年青时听说是很聪隽的,八股也做得很出色当行,挂过水牌几次,但几次都没有进学。就因为他有一种怪脾气,总爱冒犯场现。譬如他把文章做好之后,自己太得意了,提起笔便圈点起来。这在当年的考场中是极端犯禁的。又譬如他默写“圣谕”或“四子书”,一默写总是任性写一长篇,超过了所要求的限度之外。就这样,不怕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和主考者时有夤缘,但终把他超拔不起。他这毛病后来简直成为永住性的了。

在我小时,他一年总要到我们家里来一两次。他来的动机总是为了要点生活费。在他的意思,以为我们母亲把杜家的祖坟山上的风水一个人占尽了,所以只发我们这一家。因而我们家里的钱,他也可以来要求点余润。

他的面貌和我母亲差不多,只身材是极端的矮小。他一天到晚都在念《金刚咒》,走路是非常迂缓的,走不两步便把眼睛闭起,捧起佛来,口中念念有辞:

金刚金刚弥陀弥陀,

四轮四乘四大天王,

八轮八乘八大金刚,

如律令哑哑呸。

我们小时候觉得他非常滑稽,时而跟着他学,但他也不责备我们。我揣想,他的眼前怕时常有甚么鬼神的幻影出现罢?他相信那样简单莫名其妙的咒语有辟邪的魔力。

他很会谈鬼,小时候晚上放了课总爱去请他说鬼。他的资料多半是取于《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等笔记。他说起鬼来都很有条理,很有兴会的。我们听的人不消说也很有兴会,尽管是听得毛骨悚然,但总要无餍足地找他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