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要说他们完全没有听懂我所学说的那句话吧,好像也不见得。晚上回来了,在灯下吃了晚饭。我大哥在陪着他们谈话,我也坐在那儿旁听。他们有时候又说到了我身上来,我以我的直觉晓得他们说的是我刚才学舌的那回事。我看他们的一个,就是那“佛菩萨”,指着茶碗说“Chawan”(查汪),指着椅子说“Isu”(以死),除此以外,便加拉加拉的,我就弄不清楚了。后来大哥回到父亲房里的时候,他谈起这件事情。他说,那东洋人的意思是说他教我说那样长的一句话不大好,教小孩子学日本话最好取那发音相近的来教;就譬如茶碗和椅子之类云云。这样我自然可以懂了。但我们大哥说,他也佩服那两位东洋人,一个空的罐子就把给小孩子做玩具也并不破费的,但他们却吝啬着没有给我。他很失悔教我去说了那一句话。
东洋人吝啬不仅这一点。他们在我们家里住了好几天,我们也很有礼貌的款待了他们。他们回到成都以后,隔了好久给我们送了四本日俄战争的画报来。这使我们父亲也佩服着他们的慷慨了。
不过东洋人的一来也为我们乡下开通了不少的风气,最显著的是我们父亲从那时候起便开始吃生鸡蛋了。这在以前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放年假的时候,大哥也回来了。他那时候已经毕了业,在明年的正月里便要出洋留学了。由他的宣传号召,同县中跟他同去有十几个人。他的意思很想要我同去,但父母不肯。为这件事情也很争执了一回,但总没有成功。我自己后来时常在这样作想:假使当时是跟着我大哥同出了东洋,我一生的路径当然又不同,或者已经是成了一位纯粹的科学家罢?未曾实现过的事体,当然是徒费想象,但至少我这以后的生活是应该采取了另外一条路径的。
就在那第二年的正月元旦,我那时和我的父母是同寝室的,我很早的便起来了。父亲和母亲都还在“挖窖”作者原注:我们乡里的习惯元旦是要迟起的,俗间叫作“挖窖”,就是挖金窖的意思。。大哥也起的很早,他走进房来了,便坐在我的床沿上和我两个谈话。
——“八弟,”他问我,“你是喜欢留在家里,还是喜欢出东洋?”
我说:“我当然想跟着你去。”
——“你去想学甚么呢?”
我却答应不出来:因为我当时实在不知道应该学甚么,我也不知道究竟有甚么好学。他代我答应道:
——“还是学实业的好,学实业罢。实业学好了可以富国强兵。”
其实实业的概念是怎样,我当时是很模糊;就是我们大哥恐怕也是人云亦云罢。不过富国强兵这几个字是很响亮的,那时候讲富国强兵,就等于现在说打倒帝国主义一样。我当时记起了我们沙湾蒙学堂门口的门联也是“储材兴学、富国强兵”八个字。
话头无心之间又转到放脚问题来了。大哥又问我是喜欢大脚还是喜欢小脚。
我说:“我自然喜欢大脚了。”
他满高兴的不免提高了一段声音来说:“好的,你很文明。大脚是文明,小脚是野蛮。”
——“混账东西!”
突然一声怒骂从父亲的床上爆发了出来。
——“你这东西才文明啦,你把你的祖先八代都骂成蛮子去了!”
这真是晴天里一声霹雳。大哥是出乎意外的,我也是出乎意外的。我看见那快满三十岁的大哥哭了起来。
父亲并不是怎样顽固的父亲,但是时代终竟是两个时代。单是对于“野蛮”两个字的解释,轻重之间便有天渊的悬殊。
除父母和沈先生之外,大哥是影响我最深的一个人,我在这儿还要费几行文字来叙述。大哥年青时分性格也很浪漫的。他喜欢做诗,刻图章,讲究写字,也学过画画。他有一部《海上名人画稿》和一部《芥子园画谱》,这是我小时候当成儿童画报一样翻阅过的。
《名人画稿》是工笔画。那里面有一幅公孙大娘舞剑器图,这和我在唐诗上读过的《公孙大娘舞剑器行》相印证,使我非常爱好。又有一幅美人图,是在一簇芭蕉之中画着半堵圆窗,一位美人掩着半边立在那圆窗里面。书是连史纸石印的,当然没有着色,但那题的诗句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这真真是富于暗示的题句了。这红的一点不消说我可以想得到是那美人嘴上的樱桃。
大哥写的是一手苏字,他有不少的苏字帖,这也是使我和书法接近了的机会。我们在家塾里写的是董其昌的《灵飞经》,还有那俗不可耐的甚么王状元的文昌帝君阴文。《灵飞经》还可以忍耐,但总是一种正工正楷的书法,令人感觉着非常的拘束。但一和苏字接触起来,那种放漫的精神就和从工笔画移眼到南画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