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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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顶帽子便是一个抵御刑具的“铁盔”了。先生打起来只是震空价的响,头皮一点也不痛。我的五哥便和我争起这顶帽子来。有一天在进学堂的途中他给我抢去了,我便号啕痛哭起来。这使先生发觉了那个秘密,他以后打我的脑壳时,要揭去帽子再打了。

就这样又打得一头都是疱块,晚上又不能就起枕来。我们母亲这回也没有办法了。

像这样的刑罚我们叫做“笋子炒肉”,先生骂我们的时候就说是“牛皮子在痒”——其实何尝是痒和搔痒的那样轻快的事体呢!

除这“笋子炒肉”的刑罚之外,我们还要受各种各样的刑罚:罚站,罚跪土地。

跪土地是跪在“大成至圣先师孔老二”的神位面前的。我们家塾里的土地是三合土,那真是硬得难受。单跪土地还不要紧,先生不高兴的时候还要把一条板凳来顶在你的头上,家里的板凳多半是楠木的,而且还有牙齿,那真是又重又痛。但这还不够的时候,先生还叫你顶水。在板凳的两端一头放一碗满满的水,这是要使你伸直大腿、伸直腰、伸直颈子,长跪着动也不准一动的。动了一下,水如昃了一珠,那可不得了,那又要惨受“笋子炒肉”的非刑了。

从前的做官的人就是这样打出来的,所以他们一做起官来便在百姓的头上报仇。他们的严刑峻法不消说是“青出于蓝”的了。当然,像我们这样超过了三十的人大都是受过这样的教育的,所以这种教育的应用我们也用不着太说远了,就在上海的所谓文明都市,就在我们自己的目前,不是还有铁锯分尸、钉板抓背、硫酸灌头、电流刺脑,各种各样新发明的花样吗?……

在家塾里所受过的非刑中,我自己觉得还有一种更残酷的便是“诗的刑罚”。这东西真把我苦够了。我在发蒙两三年之后,先生便要教我作对子。起初是两个字,渐渐做到五个字,又渐渐做到七个字以上。这已经是够受的刑罚。因为连说话都怕还不能说条畅的小孩子,那里会能了解甚么虚实平仄,更那里能够了解甚么音律对仗呢?但是做不出也还是要叫你做,做到后来,公然要做试帖诗作者原注:唐朝以来科举的诗,多以古人的诗句命题,前面加“赋得”二字。这种诗或五言七言,或八韵六韵,谓之“试帖”。了。甚么“赋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得‘楼’字”、或是“赋得‘漠漠水田飞白鹭’得‘飞’字”之类的诗题。你看,这是不是就和巫师画的神符一样呢?

假使是教育得法的时候,这样不自然的工作也未尝不可以叫小孩子做出。因为在温室的栽培里,一切的草木都可以早期的开花。但我们所受的不仅不是温室教育,尽可以说是冰窖教育。就是应时也怕开不出花来,那里还能早期呢?那种痛苦,回想起来都还犹有余痛。每三天一回的诗课,早饭过后把应读的书读了,便对着课本子瞑坐。翻来复去地把前面改了的旧课拼命地观摩,想在油渣里面再榨点油出来。用陈了的老套头甚么“二月风光好”、“三月风光好”、“四月风光好”之类,差不多把周年十二月都用完了,就是小孩子的自己也觉得难乎为情。起初是无聊的枯坐,后来渐渐变成焦躁的熬煎了。做不出来是不准你出去玩耍的。由上午坐到下午,由下午又坐到黑,仍然做不出来,那就只好逼得流眼泪了。

这就是所谓“诗刑”。这“诗刑”怕足足受了两三年的光景,这是怎样的一个有期徒刑呢?不过在为受这“诗刑”的准备上我也算得到过一点好处。

我们家塾的规矩,白日是读经,晚来是读诗。读诗不消说就是为的是做诗的准备了。我们读的是《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这些虽然是一样的不能全懂,但比较起甚么《易经》、《书经》、《周礼》、《仪礼》等等,总要算有天渊的悬隔了。只有这一点,可以说是一日的家塾生活的安全瓣,但都还不能说是十分的安全。

关于读诗上有点奇怪的现象,比较易懂的《千家诗》给予我的铭感很浅,反而是比较高古的唐诗很给了我莫大的兴会。唐诗中我喜欢王维、孟浩然,喜欢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欢杜甫,更有点痛恨韩退之。韩退之的诗我不喜欢,文我也不喜欢,说到他的思想我更觉得浅薄。这或许是后来的感情也说不定。

庚子之变,资本帝国主义的狂涛冲破了封建的老大帝国的万里长城。在一两年前还视变法为罪大恶极的清廷,也不能不企图依照资本社会的模型来改造自己的国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