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八股而为策论,这是在变革过程中的一个最显著的事实。这是必然发生的社会意识的变化。这个变化不消说便直接地影响到我们家塾教育的方法上来了。从前是死读古书的,现在不能不注意些世界的大势了。从前是除圣贤书外无学问的,现在是不能不注重些科学的知识了。不消说我们是从试帖诗的刑具解放了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感谢的,便是我还没有受过八股的刑具。甚么破题、起讲、搭题、承题等等怪物的毒爪,看看便要加在我头上来的,我在几希一发之间公然免掉了。我是怎样地应该向着甚么人道谢的呀!向着甚么人呢?——向着帝国主义者罢。
帝国主义的恶浪不消说是早冲到了我们那样偏僻的乡间。譬如洋烟的上瘾、洋缎的使用,其他沾着“洋”字的日常用品实在已不计其数。不过使我们明白地认识了那种变革,就是我们小孩子也意识到了的,是无过于读“洋书”了。
真正的“洋书”不消说我们当时还没有读的资格。我们除圣经贤传之外,开始读了一部《地球韵言》,一部《史鉴节要》。这两部在当时是绝好的启蒙书籍,是用四言的韵语写成,对于我们当时的儿童真是无上的天启。
一直到癸卯年实行废科举而建学校的时候,这个变革才一直到达了它应该到达的地方。在那年的秋闱过后,不久就有高等学堂、东文学堂、武备学堂在省城里产生了出来。我的大哥进了东文,五哥进了武备。新学的书籍就由大哥的采集,像洪水一样,由成都流到我们家塾里来。
甚么《启蒙画报》、《经国美谈》、《新小说》、《浙江潮》等书报差不多是源源不绝地寄来,这是我们课外的书籍。这些书籍里面,《启蒙画报》一种对于我尤有莫大的影响。这书好像是上海出版的,是甚么人编辑的我已经忘记了。二十四开的书型,封面是红色中露出白色的梅花。文字异常浅显,每句之下空一字,绝对没有念不断句读的忧虑。每段记事都有插画,是一种简单的线画,我用纸摹着它画了许多下来,贴在我睡的床头墙壁上,有时候涂以各种颜色。
书中的记事最使我感着趣味的是拿破仑、毕士麦的简单的传记。小时候崇拜他们两个人真是可以说到了极点。我最表同情的是拿破仑的废后约塞芬,她在死的时候还取出拿破仑的相片来表示爱慕,那真是引出了我的眼泪。毕士麦没有拿破仑那样动人,但是我很高兴他爱狗。我家里也有三条大狗,我一出一入就呼着它们相随,自己也就像成了东方毕士麦一样。
还有一篇《猪仔记》。这是一篇小说体裁的文字,叙述外国人虐待中国工人。内容我现在不大记忆了,好像叙的是一位不学好的青年把家财荡尽了,被人骗去做了猪仔,卖到美国的甚么地方去开垦。沿途不消说受了无数的辛酸,卖作农奴之后,在外国人的监工者的皮鞭之下流着血汗做很艰苦的工作,所得的工钱有限,而且那有限的工钱大概依然是要被地主剥削去的。地主有种种恶毒的制度、圈套来束缚工人。譬如让他们赌钱吃烟,使他们永远是穷到一钱不名,做终身的奴隶。这位青年做了多年的苦工,受了无限的虐待,已经弄得来三分不像人,四分不像鬼了,自己深深的在痛悔前非。有一天农场里来了一位中国留学生视察。这位留学生原来就是那猪仔的老同学,两人无心相遇。学生虽已不认识猪仔,猪仔却还认得学生。到这儿学生才把他赎回了中国。
内容大概是这样。这里虽然充分地包含着劝善惩恶、唤醒民族性的意思,但从那所叙述的是工人生活,对于榨取阶级的黑幕也有多少暴露的一点上看来,它可以说是中国无产文艺的鼻祖。
这文章从资料的性质上看大约是留美学生做的罢?处理材料的态度也很像受了一些美国作家JackLondon作者原注:杰克·伦敦(1876—1916),美国著名的进步作家。的影响,但可惜我现在记不起作者的姓名,但那书中也好像是没有姓名的。同样性质的文章我在中国的近代的文学里很少看见。中国年年也有不少的留学生渡美,美国留学生中也有一些文学青年,中国工人的生活好像全不值他们一顾的样子。中国先年到法国去勤工俭学的人也不少,但没有看见过有一篇描写工场生活的文章。
这部《启蒙画报》的编述,我到现在还深深地记念着它。近来中国也出了一些儿童杂志一类的刊物,但我总觉得太无趣味了,一点也引不起读者的精神。或者我现在已经不是儿童,在儿童们看来或许又有别样一种意见罢。以儿童为对象的刊物很重要而且很不容易办好,可惜中国人太不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