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字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有多少名人大师都是写的苏字。这个倾向好像一直到现在都还支配着。这本来是很小的一个问题,但在这儿也表示着一个社会的变革。封建制度逐渐崩溃,一般人的生活已不能像古代那样的幽闭,生存竞争的巨浪也渐渐险恶起来了。所以一切的生活过程便必然地要趋向于简易化,敏捷化。苏字的不用中锋,连真带草,正合于这种的生活方式,所以它也就肩担了流行的命运。
大哥的诗、书、画,不客气地说一句话,好像没有一样可以成家。他后来到日本也学的不是实业,结果是为时流所动学了法政回来。去年我脱险回武汉的时候,他自重庆写信慰问我,言“安知非暗中有鬼神扶持?”我只好惊叹时代的进行真如电火一样迅速了!
六
在我十岁前后,和外界的社会起了剧烈的变化一样,我身体的内部也起了剧烈的变化。
我自己到现在都还在惊异:我不知道我为甚么会有那样早期的性的觉醒。
那最初的征候怕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罢?那时候我们的家塾还在三伯父家的屋后。三伯家和我们不同居,他的家在街面上,和我们相隔有两三家门面,但在后边是由一院空地相联系着的,在这空地上我们另外新建着一座学堂还没有完工。
三伯父的后院里面有一个花园,四围是有几笼竹林。峨眉山的山脉横亘在墙外。
有一天上午,读书读厌了,我借口向先生说要去小解——这是我们当时的唯一的偷懒手段。在家塾里读书是没有休息时间的,笔直笼统地要坐到把书读完,不是先生的大小便和自己的大小便,是没有松一口气的机会的。所以大小便便是我们的解放者,我们自然要尽量地来麻烦它们了。先生骂我们有一句口头话,便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但是骂尽管是骂,多也未见得真多,而懒总尽管是要懒的。只要松得一口气,那时候真是达观,便是“呼我为牛便为牛,呼我为马便为马”了。
先生允许了出去小解,但并不往厕所里去,却走到园子里来。
时候是暮春天气,天日是很晴明的。一走到园门口来,看见我们的一位堂嫂背着手站在一笼竹林下面。她在那儿彝。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竹布衫子。带着乳糜色的空中,轻松的竹尾不断地在那儿动摇。堂嫂的两只手掌带着粉棠花的颜色。我在这时突然起了一种美的念头,我很想去扪触那位嫂子的那粉红的柔嫩的手。但奇怪的是我这个念头也不敢走去实现。
这位堂嫂是和我们同居的,我们三哥(大伯父的长子)那时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当然也是感着春闺的寂寞,希望在这儿和三哥邂逅的罢?但她那知道我那时那样的一个孩子也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我立在园门前踌躇了一下,我也没有惊动她,便又转回家塾里去了。
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但到后来实际泛滥到几乎不可收拾的,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已经移徙到新的家塾里了,家塾的教程也施行了新法。先生虽然没有教我们的体操,但是听随我们自己学习的。
家塾和峨眉山相对,仅隔着一道篱栅。在篱栅的左端有一道石门,石门外边便是一带的田畴了。
校园中在石门的旁近有一株很大的桑树,那虽然并不是庭园性质的树木,但因它很高很大,家里人爱惜着没有斫伐它。
我们就在那石门和桑树之间安上一根坚硬的竹木,这便成为我们的铁杠了。倚在桑树上又竖了一根竹木,以备我们学习猿升式的攀援。
就是那竖的一根竹木坏了事。
猿升式的运动是以两手和两脚夹着竹竿攀援上去,巧而有力的人便只用两手,我们最初学习当然是两手两脚的。竹木过粗,攀援的时候很费力气。攀上了顶了,总不免要用两脚把竹竿紧紧地夹着,以防坠落,以便在上面多休息一下。
有一次我就因为在那上面休息得过久,竟很怪异地感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快感。快感过后,异常的感着疲倦,便和熟了的一个苹果一样滑落下来。
就这样发觉了这种怪味之后,我便要时常来贪享这种快乐了。把竹竿当成了自己的爱人。
但是竹竿过高过大,未免太吃力了;后来在三伯父的园中又发现了一株还未十分长成的枇杷树,在一人高的地方有两枝对称的横枝,刚好可以托手。枇杷树虽还稚嫩,但因木质坚实,也尽足以支持我一身的重量。于是乎这枇杷树又夺去了那竹竿的爱宠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不凑巧的又发现了几种奇书。
自从大哥出了东洋,我在他的书橱里面发现了一部《西厢》,一部《西湖佳话》,还有一部《花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