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的人都为这位陈老先生叹息,说:“假使他不中这一个举,不得这一笔贺喜钱,他总还可以多活得一些年辰,不至于遭这样的惨难罢。”
人的寿命,在当时的人看来,好像比名和利还要贵重一点。但事实上也并不见得是那样。乡里人的主要营业是糟房、茶店、烟馆,这些不是都只要有利可寻,便把生命都置诸度外的吗?他如越货行劫的勾当,尤其是乡里的一部分青年人所视为豪杰的行为。
铜河沙湾——土匪的巢穴!
嘉定人一提起我们沙湾,差不多没有不发生出这个联想的。原因是嘉定的土匪大多出自铜河——大渡河的俗名,而铜河的土匪头领大多出在我们沙湾。我们沙湾的土匪头领如徐大汉子、杨三和尚、徐三和尚、王二狗儿、杨三花脸,都比我大不上六七岁。有的我们在小时候还一同玩耍过的。
杨三和尚最有名,他在十几岁的时候便成了土匪。有一次我和我的五哥在河边上放风筝,杨三和尚也走来了。他已经是不敢十分公开行动的人,他走到我们旁边来站了一会,但一翻身又滚在旁边的一个里去了。他说:“差人来了,请费心遮掩着。”我们朝远方望去,果然看见来了几位差人,是从城里县衙门派来的背着前膛枪的皂隶。他们是有捉拿土匪的任务的。我们立在那旁边,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移动。那差人们走近拢来,不注意地又走过去了。
杨三和尚的出名是在搭救徐大汉子的时候。徐大汉子也是我们场上的人,也是一位有名的土匪头领。有一次他被官兵捉着了囚在笼子里面抬往嘉定城的途中,杨三和尚领着他手下的弟兄赶去把他劫抢了回来,同时还杀死了一位陈把总。这件事真把乡里闹得天翻地覆了。本来是人人视为畏途的铜河,更好像完全化为了地狱。铜河流域的人都是一些魔鬼一样。
事情发生了以后开了好多粮子作者原注:当时称兵为粮子。到我们街上来,知府大人和知县老爷都赶来了。我们真是看了不少的热闹。但在我们小人们以为热闹好玩的时候,老年人一个个都是悬心吊胆、食不下咽的。因为知府大人和知县老爷一来,他们便要剿灭我们沙湾场,说沙湾场一场的人都是窝匪。父母大老爷的光威要照透三尺厚的地皮,这可不是好玩的事体了。
全街的绅粮们不知道告了多少饶(恐怕还送了不少的“程仪”),两位青天大老爷才准许专抄杨三和尚的家。杨三和尚的家是在场上,就在我们住家的斜对面。青天大老爷的天恩虽然已允许了专抄杨三和尚的家,但他们的头脑真是聪明,他们要叫差人点起火来,就来烧毁那杨家的房子。这和烧毁全场有什么区别呢?栉比着的街房中无论怎样有灵的天火,怎能只干脆地烧毁一家?为这事当然又苦了那十几个秀才的顶戴。他们朝衣朝冠的屡次求情,最后才办到把房廊拆毁之后运往大渡河前去焚烧。一般的人说,这是青天大老爷们的无量恩德,同时不用说也增进了那十几个亮铜顶子的光耀了。
就这样,费了不少的周折,在府县到后的第三天上,杨三和尚的房子才拆烧起来。那时候的光景真可说是壮观了。堂皇的一列三间一连三进的房子,连拆带烧整整费了一天的工夫,在大渡河边上,好像火烧连营八百里一样连烧了二十几大堆。我们小人们不消说很愉快,老人们到这时候自然也要充分地发挥他们的幸灾乐祸的残忍性,高谈他们的福善祸淫的老教条了。他们也是很愉快的。周年四季不出大门一步的女人们、四乡附近的农夫们,也都走到河边来看热闹。卖小食的、演戏法的、看相卖卜的,都羼集到火堆近旁来包揽生意。那简直就像五月间办王爷会的一样了。——我们乡里人说:五月里王爷菩萨生,每年都要办神会的。这位王爷菩萨大约就是二郎神,是秦时蜀郡太守李冰的儿子,他是职司水利的神薄
乡里人这样的高兴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免去了自己的灾难,乐得来看肖神作者原注:乡里人说幸灾乐祸为“看肖神”;大约是十二肖神和人的祸福很有关系的原故。乐得来看青天大老爷们的天颜,并且也乐得暗暗地满足了自己报仇的欲望。
乡里人的地方观念是很严重的,别的省份是怎样我不甚知道,在我们四川真是在大的一个封建社会中又包含着无数的小的封建社会。四川人在明末清初的时候遇过一次很大的屠杀,相传为张献忠剿杀四川。四川人爱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这虽然不免有些夸大,但在当时,地主杀起义农民,农民杀反动地主,满人杀汉人,汉人杀满人,相互屠杀的数量一定不小。在那样广大的地面,因而空出了许多吃饭的地方来。在四川以外,尤其是以人满为患的东南,便有过一个规模相当大的移民运动向西发展。现在的四川人,在清明以前的土著是很少的,多半都是些外省去的移民。这些移民在那儿各个的构成自己的集团,各省人有各省人独特的祀神,独特的会馆,不怕已经经过了三百多年,这些地方观念都还没有打破,特别是原来的土著和客籍人的地方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