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旺于是照她说的把他的盘子端了过来——这个时候就是叫他上床,他也会乖乖地去,既不会顶,也不会有自己的考虑,他接着吃了起来。
大夫自己给他盘子里添了3次,卡拉旺太太过一会儿便用叉子尖扎一大块,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
用色拉大盘盛的满满一盘通心粉端上来的时候,大夫咕噜了一句:“噢,这可是好东西!”这一次卡拉旺太太分着给大家盘里盛,连孩子们吃的小碟子也给盛满。两个孩子倒是吃得欢,趁没有人管,喝了纯葡萄酒,脚早在桌子底下互相踢了起来。
舍内先生说罗西尼罗西尼(1792—1868):19世纪初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爱吃意大利通心粉,接着突然冒出一句:“噢!这两句押韵,可以写一首诗,开头就这么说:
‘音乐大师名叫罗西尼,
‘吃通心粉当在意大利……’”
没有人听他说。卡拉旺太太沉思起来,她在想眼下这事情可能会有哪些后果,而她丈夫则把面包捏在手里搓成一个又一个小球放在桌布上,呆头呆脑地瞪眼望着。好像他渴得嗓子眼直冒火,不停地端起斟满葡萄酒的杯子往嘴里灌,他的脑子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和忧伤搅得昏昏沉沉,这时变得飘飘忽忽,只觉得似乎吃饱后虽然开始消化,但还是堵得慌,人迷迷糊糊,脑子也似乎在这迷糊中飘舞。
大夫却顾不了那么多,像个无底洞似的喝了好多,显然有点醉了。卡拉旺太太刚才一阵紧张,随之而来的则是心烦意乱,虽然只喝了点清水,但还是觉得有点蒙头转向。
舍内先生讲起有些人家怎么办丧事,他觉得不伦不类。巴黎郊区住满了外省迁来的人,他们还保留着农民的习气,对死者非常冷漠,即便父母去世也都这样。这些人竟然冷眼旁观,虽然是无心,但毕竟残酷无情,这在乡下非常普遍,可在巴黎却极为鲜见。他说道:“您听听吧,上星期皮托街有人来喊我,我急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断气,可那一家人还呆在死人床边不慌不忙地喝一瓶茴香酒,酒是在前一天为了满足病人临终时的要求买的,他们非要把这瓶酒先喝完不可。”
然而卡拉旺太太没有听,她心中正在盘算遗产的事,而卡拉旺这时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进去。
咖啡端来了,为了提神,这咖啡煮得很浓,每杯都兑了白兰地,一喝脸上就泛起红晕,本来就已经神志恍惚,喝完连最后剩下的一点理智都杂乱无章了。
后来大夫突然自己一手夺过烈酒瓶,给每人斟上所谓的“涮杯酒”。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饭后消食的温馨之中,吃饱后再这么喝烈酒,使人不由自主像动物似的感到酣畅,一个个慢慢抿着酒杯中糖浆一般的橙黄色甜味白兰地。
两个孩子都已睡着,罗萨丽抱他们上了床。
这时,卡拉旺像所有倒霉的人一样,糊糊涂涂,只觉得应该一醉方休,一连喝了好几杯烈酒,呆滞的眼睛顿时变得灼灼发亮。
大夫终于站起来准备走,他一把抓住朋友的胳膊。
“行了,跟我一起走,”他说道,“透透外面空气对您有好处,心里苦恼的时候,千万别闷在家里不动。”
卡拉旺顺着他的意思,戴上帽子拿好手杖,接着走了出去。于是两人手挽着手,在灿烂的星光下朝塞纳河走去。
夜晚热气熏蒸,飘来阵阵香风,这季节正是附近座座花园百花争妍的时候,沉睡了一天的芳香似乎随着黄昏降临而苏醒,趁着昏沉暮色中吹起的阵阵微风,向四处飘逸。
宽阔的大街岑寂落寞,两旁的煤气街灯一盏接一盏向凯旋门延伸。巴黎那边烟霭茫茫,一片朱霞而嚣嚣有声,听来像是车马喧阗,时而远处旷野上响起火车的鸣笛声,仿佛刻意与之呼应,其实列车只是自己全速奔驰,或者只是穿越外省原野驶向大洋而已。
一到外面风吹到两人脸上,他们感到一阵震悚,大夫不禁摇晃了起来,而卡拉旺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头晕,这时更觉得天旋地转了。他似乎在梦中游走,脑子发蒙,浑身发僵,心中懵懵懂懂,非但不觉得苦痛,甚至感到怡然,随着茫茫夜色中飘逸的和畅馥郁的花香,越发陶然愉悦。
两人来到桥边,然后朝右手走去,塞纳河迎面吹来一阵凉风。高高的白杨犹如帘幕,后面河水缓缓流淌,其声哀哀,星辰似乎游入河中随波荡漾。对岸陡坡上飘来淡淡的白雾,吸入肺中感到温暖和畅。卡拉旺忽然一下站住,他闻到河水的气味不禁一震,悠远往事顷刻在心中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