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与罚[电子书]

至死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尔尼科娃”

拉斯科尔尼科夫从开始读信时起,几乎在读信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泪流满面;但当他读完信以后,却面色苍白,由于阵阵痉挛,脸都变歪了,他的嘴唇掠过一丝痛苦、愤恨和凶狠的微笑。他把头枕在干瘪瘪、烂兮兮的枕头上,思索起来,思索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思想也剧烈地波翻浪卷着。最后他深感在这墙纸发黄、像柜子或像箱子的斗室里,窒闷得发慌,压抑得难受。视线和思想都需要广阔的空间。他抓起帽子,迈步出门,这一次不再害怕在楼梯上碰见什么人了;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他穿过В大街,往瓦西里岛方向走去,似乎急着到那里去办什么事,但他习惯性地不看道路就往前行走,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还说出声来,使得过往的行人都万分惊奇。很多人认为他是个醉鬼。

母亲的信使他备受折磨。但是对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即使在他读信的时候,他也不曾有片刻的怀疑。事情的最实质之点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定型,而且完全决定下来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有这门亲事,让卢仁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得意地冷笑着,恶狠狠地预祝自己的决定获得成功。“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竟然还向我道歉呢,说什么未曾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未曾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可不是吗!她们以为,大局已定,无法更改;可是咱们倒要瞧瞧,到底能不能更改!借口倒是堂而皇之:‘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能干的人,是个大忙人,因而得飞快举行婚礼,要快如驿马跑路,最好快似火车飞驰。’不,杜涅奇卡,我已看穿了一切,我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很多话内容怎样;还了解你在屋子里彻夜踱来踱去想些什么,更明白你在妈妈卧室里的那个喀山圣母像喀山圣母像在俄罗斯民间极受尊敬,它被视为孤儿和穷人的保护者。前祈祷些什么,上各各他各各他在耶路撒冷近郊,相传耶稣在这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因而,在西方语言中,“各各他”成为苦难的同义词。是痛苦的。哼……这么说,已经最终定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干练、十分理性的人吧,他有一大笔财产(已经拥有自己的一大笔财产,这就更加可靠,更能打动人心了),在两个地方供职,而且赞成我们最新一代的信念(一如妈妈信上所说),并且‘看来心地善良’,正如杜尼娅自己所说。这个看来真是妙不可言啊!因此杜涅奇卡就偏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是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啊!……

“不过,有意思的是,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要向我提起‘最新一代’呢?只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个人的性格呢,还是别有深意:讨好我,让我对卢仁先生产生好感?嘿,真是用心良苦啊!还有一个情况要是搞清楚了,也一定十分有趣:她们两人究竟推心置腹到了什么程度,在那个白天和那个黑夜,以及后来的所有日子里?是不是所有的话都进行了开诚布公的交谈?抑或两人都明白,双方心有灵犀,所见略同,因此开怀畅谈也就纯属多余,甚至只言片语也无须吐露。也许或多或少就是这样吧;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刺耳,有点而已,然而,天真的妈妈竟然硬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而杜尼娅显然生气了,所以‘懊恼地回答’她。这还用说吗!既然事情已经明白不过了,何必提出天真的问题呢,而且已经决定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呢,谁能不发火呢?为什么妈妈要在信中给我写上这样一句:‘你要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胜过爱自己’;是不是妈妈为了儿子而同意牺牲女儿,因此受到良心谴责的隐秘折磨呢?‘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啊,妈妈!……”他越来越气愤填膺,假如此刻他碰上卢仁先生,看来他定会把他杀了!

“呵,这句话倒是不错,”他继续想道,追踪着脑海里旋风般飞速转动的思想,“这句话倒是不错,‘要了解一个人,得耐心而又细致地观察他’;不过卢仁先生的为人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主要的是,‘这人精明干练,而且看来心地高尚’:他负责托运行李,承担大箱子的运费,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心地还不高尚吗?而她们两人,未婚妻和母亲,却要雇上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要知道,我也乘坐过这样的大车)上路!没关系!仅仅九十俄里,‘在火车站,我们就可以乘坐三等车平平安安地走完全程’,一千多俄里。这是合情合理的:要量体裁衣、看菜吃饭嘛,然而你呢,卢仁先生,你是怎么回事啊?要知道,这是你的未婚妻啊……而且你不可能不知道,母亲是以养老金作抵押预借路费的吧?当然,你们这是在做一笔合伙生意,一桩利益均沾的买卖,股金相等,开支也得对开;俗话说,吃饭在一起,烟叶分开吸。不过这个精明干练的人却有点欺哄她们:行李费远比她们的路费便宜,也许不要花一个子儿。她们两人为何竟然看不到这一点呢,还是有意不加计较呢?可不是吗,因为她们已经心满意足,心满意足了!但怎么也应该想到,这还只是蓓蕾初绽,真正的苦果在后头呢!要知道,这里最关紧要的是什么:不是吝啬,也并非极端小气,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是一个预兆……但是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那一点点钱呢?她能有多少钱带到彼得堡来呢?是带三个卢布,还是带两张‘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说的那样……哼!以后她在彼得堡靠什么生活下去呢?根据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在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跟杜尼娅住在一起,甚至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设法说漏了嘴,显露了自己的真相,尽管妈妈摇着双手对此加以否认,宣称‘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指靠什么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可还得扣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债款。她在那里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制袖套,但这会弄坏她的一双老花眼睛。而且编织三角头巾,只能给她的一百二十卢布增加二十卢布的收入,我对此十分清楚。这就意味着,还是得寄希望于卢仁先生的高尚情怀:‘他会主动提出邀请,全力劝我去住的。’别异想天开了!席勒笔下的那些好心人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戏剧家、美学家,其创作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颇大,他笔下的“好心人”形象在陀氏的不少作品中经常可见,不过往往带有讽刺色彩。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用孔雀羽毛装扮别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信赖善,而不相信恶;即使他们已经预感到勋章的反面这是俄文成语,此处指事情坏的一面,下文谈到卢仁先生是否得过勋章,即是由这一成语产生的联想。,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事先对自己说真话;就连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会深感厌恶;他们摇着双手躲避真理,直到最后那个被他们装扮的人亲自出来愚弄他们。我倒想知道卢仁先生是否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扣眼里一定挂着一枚安娜勋章帝俄时代授予文官的勋章,共有四级,最高奖励为一级圣安娜勋章,此处指的是四级安娜勋章,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勋章。,出席包工头和商人的宴会时,他都会佩戴着它。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也许会戴上它!不过,让他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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