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复活

双城记[电子书]

“梅尼特先生,”劳雷先生边说边把手放在德法格的臂上,“你一点也想不起这人了吗?瞧瞧他。看看我。你心里一点也记不起从前的银行家,从前的经营,从前的仆人,从前的时光吗?梅特尼先生?”

这位多年长期被囚禁的人呆呆地看着劳雷先生,又瞧瞧德法格,他前额中部早已磨去的睿智的痕迹逐渐透过模糊的暗影依稀可见。这些痕迹又被忧郁笼罩,变得暗淡,乃至消失,然而它们曾辉映额头。同样的表情也完全反复出现在这姑娘娇容月貌的脸上,此时,她已沿墙悄悄地来到可以看见他的地方,站在那里凝视着他。她当初举起双手即使不是要避开他和视而不见,也只是出于惶恐的怜悯,而现在却把双手伸向他,战栗的手急切地把那幽灵似的面孔放在她年轻温柔的怀抱里,想用爱的抚慰使他重新回到生活与希望之中——这种表情多次闪现在那娇小的面庞上(尽管神情更强烈),仿佛一道灵光从梅尼特先生的身上传到她身上。

阴影又闪现在他的额头。他呆呆地望着那两个人,越来越漫不经心,两眼茫然阴郁地扫视地面,同往常一样地打量他的周围。最后,伴着一声长叹,他拾起那只鞋,继续干活。

“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法格小声问劳雷。

“是的,就那么一刹那。刚开始我以为毫无希望,然而在那一瞬间,我毫无质疑地看见了我曾经多么熟悉的面孔。不做声!再退后一点,不做声!”

她已从顶楼的墙边走过来,靠近他坐的矮凳。奇怪的是:他根本没意识到会有人伸出手来抚摸他,只是埋头干活。

没有话语,没有声音。她站在一旁,如同幽灵一般,而他只是低头干活。

此时,他只是偶然放下手里的工具,换用皮匠的小刀。小刀正巧不在她站着的这一边,而在另一边。他拾起小刀,又低头干活,因此,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裙子。他抬起头看看她的脸。那两个旁观者惊愕向前移动,但她用手示意,阻止他们。尽管他们有些害怕不测,而她毫不害怕他会用刀捅她。

他以可怕的神情盯着她,一会儿之后,他的嘴唇才开始吐出几个字来,但却哑语无声。

后来,在急促而困难的喘息中,他渐渐地说出:

“是怎么回事?”

泪水簌簌,泪流满面,她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嘴,以吻向他表示尊爱,然后双手环抱自己的胸部,好像把他那受伤害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吗?”

“不是。”她喘息地回答。

“你是谁?”

她挨坐在那凳子上,无法相信她自己答话的声调。他只是退缩,而她已经把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时,一种异常的激奋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地放下小刀,静坐着注视着她。

她的金发原是长鬈着盘在头上的,现在已在颈子上披散开来。他慢慢地伸手去捏住那头发并仔细瞧了瞧。此时,他又陷入迷途,松开手,长叹一声,埋头去干他的鞋匠活。

一会儿之后,她的手离开他的臂,又放在他的肩上。他疑惑地反复看了她的手两三次,仿佛要认定那手是否真正在此,接着放下他手中的活,将手放在颈上,摸出一条黑线,线上挂着一个折叠小布袋。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打开布袋,里面有少许头发;只有一两根金发,从前,他常把它缠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又将她的头发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这么相同。怎样会出现这种奇事呢!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当那聚精会神的表情重现他前额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她的前额也显出同样的特征。他将她移到光亮之下,又仔细地瞧着她。

“当我被传唤出去的那一夜,她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尽管我不怕,而她害怕我离去。——当我被带到北塔的时候,他们在我的袖上发现这些头发。‘请你们把头发留给我吧!虽然它们在精神上也许会,但它们永远不会帮助我的身体逃走。’这是那时我对他们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抖动了几次之后才说出这些话来。然而,一当他找到要说的话,便连贯地谈下去,尽管有些迟钝。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你吗?”

两个旁观者由于他可怕突然地抱住她而吃惊。但是她静静地坐在他的怀抱里,小声说,“聪明的先生们,我请求你们不要靠近我们,别说话,别动!”

“听!”他惊叫着,“这是谁的声音?”

当他发出这叫声时,他两手放开了她,并一下抓住他自己的白发,歇斯底里地撕拉着。喊声即逝,一切幻灭,只剩下他的鞋匠活儿。他重新折叠起那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藏在他的胸襟里;依然凝视着她,又沮丧地摇摇头。

双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