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街上,乔治·杜洛瓦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很想尽情奔跑,抑或尽情遐想。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一边呼吸晚间清新的空气,一边憧憬美好的未来。可是,他心里总惦记着瓦尔特老头让他写文章的事情。于是,他决定马上回家开始工作。
杜洛瓦大步往回走,沿着环城大道一直走到他居住的布尔索大街。这是一幢七层高的楼房,住着二十户人家,而且都是些工人和城市平民。杜洛瓦点燃蜡绳照明,朝楼上走去。楼梯很脏,纸屑、烟头、菜渣撒满一地,让人不免感到一阵恶心,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搬进富人们居住的铺着地毯、干净整洁的楼房。这里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饭菜味、汗酸味、便槽溢出的臭味,以及从陈年污渍和破烂的墙上散发出的霉味,即使再强大的风流也无法将其吹散。
杜洛瓦的房间在六楼,面对着西部铁路公司的一条又深又长的壕沟,不远处便是离巴蒂缪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从房间内俯身往下看,如临万丈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支起胳膊靠在生锈的窗户栏杆上。
下面是阴暗幽深的通道,里面立着三盏一动不动的红色信号灯,就像猛兽的眼睛。稍远处也有几盏,再远处又有几盏。长短不一的汽笛声不时地划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很远,从阿尼艾尔方向传来,几乎听不清楚。汽笛如同人们的喊声一样,抑扬顿挫。其中,有一声汽笛由远及近,那哀怨的鸣声越来越响,很快便看到一束强烈的黄光,伴随着火车的轰鸣声朝这边奔驰而来。转眼间,一长串车厢冲入隧道。
过了一会儿,杜洛瓦对自己说道:“好了,该开始工作了!”他把台灯摆到桌子上,正准备动笔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只有一沓信纸。
算了,就用这些信纸写吧。杜洛瓦摊开信纸,用笔尖蘸了点墨水,在信纸的顶头写了几个漂亮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记》
然后,他开始思考该如何动笔。
他用手托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在面前的那张白纸,始终无法下笔。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在弗雷斯蒂埃家里说过的那些趣闻和经历呢?突然,他想:“我应该从出发那天写起。”于是他写道:“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左右,在经历了灾难性的一年后,资源耗尽的法国正处于休养生息之中……”
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才能引出登船出发时的情景、海上旅行的见闻以及初到非洲时的激动之情。
考虑了差不多十分钟之后,杜洛瓦决定把这一段开场白留到明天再写。现在先介绍一下阿尔及尔的情况。
他在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接着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努力回忆着,脑海里出现了这座美丽明亮的城市。大片低矮的平房就像瀑布一样飞泻而下,一直从山顶延伸到海边,但是杜洛瓦却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句子来描写他脑海里的这番景象以及他内心的感受。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杜洛瓦终于再次落笔:“这座城市的部分地区住着阿拉伯人……”接着,他放下笔,站了起来。
杜洛瓦的身边摆着一张小铁床,铁床中央已经被他的身体压得塌陷了下去。他瞥见床上随处扔着平时穿的几件衣服,皱皱巴巴,胡乱地揉成一团,简直就像太平间里那些等着人们认领的破烂衣服。在一把麦秸编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帽口朝上,像在等待别人的施舍。
墙上贴着灰底蓝花的墙纸,但是已经污渍斑斑,由于年代已久,早已说不清它们的来历,有的可能是被人们压碎的蚊蝇或者残留下的油污,还有的是沾有发蜡的手指印或从洗脸盆里溅出的污水印。在巴黎,这种廉价的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都是这么寒酸、破烂。一股对贫穷生活的愤怒从杜洛瓦心底油然升起。他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搬离这里,摆脱这种贫困潦倒的生活。
一股工作的欲望突然抓住了他,他重新坐到桌前,开始酝酿如何描述阿尔及尔这座独特而又迷人的城市。这里是非洲的门户,居住着四处流浪的阿拉伯人和不为人知的黑人。这块神秘而又辽阔的土地等待着人们去认识和开发。迄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限于公园里的那些动物。这些动物仿佛是为人类各种各样充满神奇色彩的童话故事而创造出来的。比如鸵鸟——野鸡的变异品种,羚羊——奇特的山羊,体形颀长、惹人发笑的长颈鹿,笨重的骆驼,巨大的河马,丑陋的犀牛,还有人类可怕的兄弟大猩猩。
杜洛瓦隐约觉得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他也许可以将它们口述出来,至于写成文章,他就一筹莫展了。杜洛瓦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感到烦躁不已,他又一次站起来,手心冒汗,血直往太阳穴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