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桶也就扯着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干眼泪,和男德一齐坐下,说道:“家父近年生意颇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个吝啬祖宗,一钱如命,你是晓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结账,就能够积下了几十万家财,只望回到故乡,乐享田园,在无赖村里,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富户。谁知道刚住了一个多月,这富户的声名就哄传出去。那村官葛土虫,就来到我家派捐,说道要开办什么孤儿院,什么礼拜堂,向家父筹款十五万,将来就可以保举个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诱,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爷,和他争执不得,只好低声下气,在荷包里如数拿出把他。想家父平日一丝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这样巨款,怎不如刀割肉!虽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穷,积忧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呕血而死。”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叹道:“哎!世上的守财奴,到了这样收场,也真是不合算了。”
范桶又接着说道:“家父死后,我家里也还剩下十万多财产,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见家父一死,就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说道,家父从前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曾借过他七万两银子,现在要来讨账。这时我母亲就惊讶起来,说道:‘我只见阿桶的父亲在时,还送钱与你,就是他临死的时候,也未曾说到借你钱的话。’
“我伯父听说,就梗着颈脖子,凶狠狠地说道:‘凡人临死的时候,心里就糊涂了,哪里还记起这些事呢?’
“那时我母亲又道:‘他在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起,偏要等到他死无对证,就好来讨这笔糊涂账吗?’
“我伯父忙答道:‘只为那时村官骗了他许多银钱,哪里还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将这件事体搁起。难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赖不成?你不必多说了,倘若不快将银子还我,就将这条老命拼着你这富户。’
“我母亲本来是个妇道,又生成胆儿小,怎敢和他计较?也只得忍着气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随后怎么说好了,我也莫名其妙。
“到了六月间,有一天,我母亲向我放声大哭一回,说道:
‘儿呀,不知你父亲前世做了什么罪恶,要受人家这样冤气?哎!
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罢了。’到了第二天,他忽然拿出六千两银子给我,说道:“儿呀,你拿了这些银两,去到尚海找个好学堂,学习些学问,日后好有个生路。你父亲丢下的家财,都被奸人们骗尽,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爷娘争气才是道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倘若再过几年还是这样游游荡荡,一事无成,我就不愿叫你活在世上,免得把人家奚落。’
“那时我就答应一声:‘谨遵母命。’将手接过了银子,就跑到好朋友吴齿的家里,约他作伴同来尚海。当下两人就动身上船,来到此地,在这死脉路一家客栈里住下。到那些茶楼、酒店、戏馆、花园一连玩了几天,我就催吴齿和我去找个学堂读书。他就引我去到一个学堂,那学堂门口,倒挂着好几块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问他:‘挂着这些牌子做什么用的呢?’
“他答道:‘一家学堂,有好几位先生,挂出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拣择的意思。’
“我那时又问道:‘我们打算拣择哪一位先生呢?’
“他就指着当中一块牌子道:‘这位灵心宝光生,是一个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
“我听说,就欢天喜地和他一同进去。刚刚走进大门,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大烟鬼子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地跟着吴齿上了楼。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轻身缓步地走出来,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见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着她不眨一眼。这时,吴齿就和旁边那三十余岁的一个妇人,指着我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些话,我也不曾懂的。我就向吴齿问道:‘哪位是灵心宝先生呢?’
“吴齿沉吟了一会,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这位。’
“我那时就待以师礼,叫一声:‘先生。’将身爬下地,对那美人磕了三个响头。只见他三人拍掌大笑起来。吴齿又对着那妇人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只听那妇人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那美人拿烟奉茶,弹琴歌唱,百般恭维。我心里寻思道:‘天下还有这样好先生。晓得是这样,怎不早些来上学读书!
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闲谈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去。临行的时候,那美人还捏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送到门外,说些‘对不起’、‘明天早些再来’的话。
“我回到客栈,就问吴齿道:‘这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
“他答道:‘这是尚海的规矩,没有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规矩。我前年就和一个富家公子来到尚海,所以无论什么地方都认得,什么规矩都懂得。你样样都听着我的话做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