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跟您,跟一个我素不相识之人,就如此冒昧地说起这些来呢——天知道,只有天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我们心灵相通!你我都是正派的人,也就是说都是利己主义者:您与我毫不相干,我与您也毫不相干,是吗?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睡不着……为什么不可以聊一聊呢?我现在很有兴劲儿,这在我来说是极其难得的。您大概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的胆子很小,胆子小倒不是因为我是外省人,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人,是一个贫困之人,而是因为我是一个极有自尊心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在我既不确定,也无法预知的偶然发生的良好的情况下,我的胆怯竟然彻底消失了。比如,就像现在这样。现在即使让我同喇嘛面对面坐在一起,我也会毫不胆怯地向他要点儿鼻烟来闻一闻。啊,大概您想睡觉了吧?”
“不,正好相反,”我赶紧回答说,“我很高兴能和您聊一聊。”
“您的意思是说,我能让您开心……那就太好了。……好,那就让我讲给您听吧,这里的人都嘲弄我是个古怪的人,也就是说,在有些人议论别人的无聊的谈话中,偶尔在提到我的名字时就这样叫我。‘绝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的命运。’?他们是想刺激我、侮辱我。……唉,我的天哪!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之所以遭到灭顶之灾,就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古怪,一点儿也不特殊,除了有时有一点儿鲁莽、冒失,正如我现在和您聊天一样。不过这种鲁莽是最不值钱的,这是一种廉价的最低级的一种怪癖。”
“善于体谅人的先生啊!”他喊了起来,“我认为,一般说来,只有奇特的人在世界上才能过得好;只有他们才有权利活在世上。有人说:我的杯子不大,可是我用的杯子却是我自己的。?您看,”他小声地插了一句,“我的法语说得多棒。即使你的脑袋很大,能装得下很多东西;即使你什么都通,学识渊博、知识丰富,追随时代前进,但是如果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独特的、自身固有的东西,就等于一无所有!只不过是在人世间多了一个堆放普通货色的仓库!——又有谁能从中获得到什么可以令人欢悦和愉快的东西呢?不,你就是愚蠢,也要具备自己固有的特色,这一点至关重要!您不要以为,我对这种特色要求得很高。……不是这么回事!这样奇特的人多得很,不管您往哪看——遍地皆是奇特的人;任何一个人都是奇特的人,可是其中就是没有我!”
“其实,”他稍许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道,“我在年轻时代曾怀有雄心壮志啊!在我出国之前,以及回国初期,我是多么有远大的抱负啊!自视有多高啊!在国外的时候我尽量地保持耳聪目明,一直勤勤恳恳地独立钻研,干得很不错,我们这些人就应该如此,我们一直刻苦钻研,刻苦钻研,可是到最后我们却啥也没有搞通!”
“奇特的人,奇特的人!”他带着责备的口气摇着头说道,“都说我是奇特的人……可是事实上,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不奇特的人了。大概我生来就应该去模仿别人……的确如此!我活着也好像是模仿那些形形色色的我所研读过他们作品的作家,我活得好辛苦,好累呀。我也曾念书求学,也爱恋过女人,最后也结了婚,仿佛都不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好像是履行一种义务,或者说是在履行一种义务,或者说是在接受一种教训,——谁能分辨得清呢!”
他把睡帽从头上摘下来,顺手扔到了床上。
“想不想听一听我给您讲一下我的全部生活情况呢?”他用时断时续的语调问我,“或者还是让我聊一聊我在生活中几件值得要讲的事情呢?”
“好,那就请您讲一讲吧。”
“要不,我还是给您说一说我是如何结婚的吧。结婚原本是一件大事,是一个人全部生活的试金石。婚姻像一面镜子,能反映出……啊,可能这种比喻太迂腐了……请您见谅,我要闻一闻鼻烟了。”
他从枕头下面取出鼻烟盒来,打开盖子,却又讲起话来,——一面用手摇着已经打开的鼻烟盒。
“先生,我知道您善于体谅人,那就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吧。……请您自己判断一下,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教益呢?您倒是说说看,这部百科全书和俄罗斯的现实生活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再请问,又怎么能把这部百科全书,而且不单单是百科全书,而且一般来说把德国哲学……进一步说,甚至德国的全部科学,运用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来呢?”
他说得兴奋了,竟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且咬牙切齿地低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