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

猎人笔记[电子书]

1849

我有一次在游猎途中,受到一位很有钱的地主的邀请前去赴宴,此人的姓名叫亚历山大·米哈伊雷奇·格×××,也是一个爱打猎的人。他的村子距我当时住的那个小村子大约五六俄里远。我穿上了燕尾服,就应邀去了亚历山大·米哈伊雷奇家里。我奉劝诸位,凡是要外出游历,即使是出去打猎,最好也要带着燕尾服。宴会定于六点钟开始,我五点钟就到了,已经有很多很多的贵友嘉宾都到了。他们都是一些贵族,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服,还有的穿着叫不出名称的服装。主人十分热情而殷勤地出来迎接我,不知为何又急匆匆地朝餐室管理人员的房间跑去。他正在等待一位显要的大人物,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和兴奋。这种心情和他那种无需依靠别人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完全不相称。亚历山大·米哈伊雷奇从来就没有结过婚,而且他也不曾爱上过哪个女人。和他交往的一些人也都是单身汉。他过日子大手大脚,挥金如土,把祖传的房舍大规模地扩建和装修得富丽堂皇。每年都从莫斯科定购大约一万五千卢布的美酒。他在此地享有很高的威望,受到人们极大的尊敬。亚历山大·米哈伊雷奇很早以前就退职了,而且也没获得任何荣誉头衔。……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他非要请这位高官显贵光临,又为什么在举办盛宴的这一天从清晨就如此激动呢?真是令人不得而知,正如我所认识的一位司法稽查官,当别人问他收不收受一些心甘情愿地送给他的财物时,他所回答的是:无可奉告。

我和东道主分开以后,就到各个房间随便转一转。几乎所有的客人都不相识,而且根本就没谋过面。有二十几个人已经围在牌桌旁了。在这些牌迷之中,有两个军人,气质高雅,但相貌有点衰老憔悴了;有几个文官,领带系得又紧又高,垂着染过色的髭须,只有刚毅果断而又安分守己的人才会留这样的胡须(这几个安分守己的人郑重其事地理着纸牌,并不摇头晃脑地左顾右盼,只是侧目扫视走过来的人。);有五六个县城里的官吏,一个个大腹便便的,两只手也胖得滚圆而汗津津的,两只脚规规矩矩地并拢着,一动也不动(这几位先生说话的声调都软绵绵的,温和地向四周的人士微笑致意,把纸牌紧紧拿在胸前,出王牌时也不大呼小叫或敲桌子。恰好相反,用波浪式的动作把纸牌飞弹到绿呢子桌面上,在收取赢牌的时候,动作也是很轻、很斯文的,只是发出一点点儿声响。)其余的一些贵族有的坐在长沙发上,有的簇拥在门口或窗子旁边。有一个年纪已经不轻,言谈举止有点像女人似的地主,站在屋角里,全身颤抖着,脸色红红的,忸怩不安地摆弄着挂在自己怀表上的小饰物,尽管没有人注意他。还有几位先生,穿着圆形的燕尾服和格子纹裤子(是在莫斯科制作的,出自于一流的裁缝高手菲尔斯·克留辛之手。),正在那儿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毫无拘束地摇晃着他们那一颗一颗又肥又光的脑壳;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眼睛近视,满头浅黄色的头发,上下身都穿着黑色的服装,样子显得很羞怯,然而脸上的微笑却很刻薄……

我看到这一切,渐渐感到有些寂寞无聊了,恰在此时,忽然有一名叫韦尼津的人过来和我打招呼。这是一个尚未毕业的青年学生,寄宿在亚历山大·米哈伊雷奇家里,算是一个……究竟算个什么样的人,尚很难说。他的枪法很准,又善于训练狗,我在莫斯科时就与他相识了,他属于如下这类青年:这种青年在五花八门的考试中都是“呆若木鸡”,也就是说,不管教授们提出什么问题都回答不出一个字来。为了好听起见,大家常把这些先生美其名曰“留连鬓胡子的人”。(诸位可以想象得到,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事情通常是这样的:比如,叫到了韦尼津去应试。韦尼津在未去应试之前,挺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座位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眼睛茫然地、慢慢地环顾着四周,听到喊他的名字时,噌地站起身来,赶紧把制服扣子扣好,侧着身子走到考试桌前。“请抽一道考题。”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韦尼津把手伸了过去,手指瑟瑟发抖地去摸那一大堆考题。“请不要挑选!”有一个来参加监考的外系的教授,是一个爱激动的小老头儿,忽然十分讨厌起这个不幸的“连鬓胡子”起来,用生气而颤抖的语调说道。韦尼津只得听天由命了,稀里糊涂地拿了一道考题向教授报告完号码,就走到窗前坐了下来,等待着他前面那个考生回答完问题。韦尼津坐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考卷,只是偶然像方才那样慢慢地环视一下四周,但是身体却一动不动。等到他前面那个考生回答完了,教授们便对他说:“好,你去吧。”或者说:“很好,答得好极了。”该轮到韦尼津答题了,他站了起来,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近主考老师的桌前。“请把你的考题念一遍,”教授对他说。韦尼津把考卷捧到鼻子前,慢慢地念着,然后把手慢慢垂下来,“现在请你回答吧。”那位教授懒洋洋地说道,把身子向后仰了一仰,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考场上安静极了。“你怎么啦?说话呀!”韦尼津还是不回答,外系来的那个小老头儿焦急起来,说道:“多多少少也要答一点啊!”我的韦尼津仍旧一言不发,好像麻木呆傻了。全班的同学都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欣赏着他那剃得光光而又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外系来的那个小老头儿气得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都鼓出来:他对韦尼津简直恨透了。“这倒是奇怪了,”另一个监考教师说道,“你怎么像个哑巴一样地傻站着?是不是回答不上来呀?真的回答不出来,你就说嘛!”“请允许我另拿一道考题吧。”可怜的韦尼津低声而怯懦地请求道。教授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好,你另拿一道吧。”主考人挥了挥手说道。韦尼津重新抽了一道考题,重新又走到窗前,过了片刻又重新走到考试桌前。但是仍然一声不响,像死人一样。外系来的那个小老头气得火冒三丈,真是恨不得一口把他生吞活咽下去。结果考试的老师们只好把他赶走,给了他一个大零蛋。诸公认为,此时他该走了吧?不,没有的事儿!他仍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旧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直到考试结束了,他往外走的时候还大声喊道:“唉,真倒霉,考题太难了!”整整一天,他在莫斯科大街上游来荡去的,有时狠命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非常痛苦地诅咒自己的倒霉与不幸。虽然如此,他仍旧不去捧书苦读,连书本碰都不碰,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