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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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卢比欣便跑过去迎接这位公爵。

“唉,我的冤家对头来了,”他忽然又跑到我这儿来,说道,“您看到了吗?就是那个胖子,脸色红得发紫,头发像刷子的硬毛一样的那个人,——哦,就是手里拿着帽子,贴着墙根走路,像狼一样眼睛贼溜溜地到处张望的那个人。我把一匹价值一千卢布的马卖给了他,可是他只给了四百卢布。这个家伙可以有充分的权力不声不响地蔑视我了。其实这个家伙头脑简单,不善于思考,特别是在早晨,在喝早茶以前,或者是刚刚吃过饭,你要是对他说一声‘您好’,他就会回答:‘什么事儿?’……啊,将军来了,”卢比欣继续说着,“是个退役的将军,破了产的将军。他有一个甜菜糖的女儿和一个生了瘰疬病的工厂……啊,对不起,我给说倒个了……唉,反正您听明白了。啊,建筑师也来了!他是个德国佬,却留着小胡子,而且对自己的业务是大外行,——真是怪事!……其实话又说回来了,他无须熟悉自己的业务,光是收受贿赂,为我们这些柱子贵族?多竖起几根柱子就再好不过了!”

卢比欣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兴奋得慌乱不安起来。显要的大人物驾到。东道主飞快地跑进前厅。几个忠实的奴仆和热心的客人也跟着飞奔而去……喧闹的言谈笑语声立刻变成了轻柔而欢快的絮语声,就好像春天里的蜜蜂在蜂房里发出的嗡嗡声。只有一只喋喋不休而不知劳累的黄蜂——卢比欣和一只神气十足的雄蜂——科捷尔斯基,没有把声音放低……蜂王终于大摇大摆地进来了——显要的大人物进来了。一个个都心花怒放,欢呼雀跃地去迎接他,所有在座的人都纷纷起立,就连那个以低廉的价格买了卢比欣的马的地主,也把下巴紧贴胸前。那位显要的大人物高视阔步,而又神采飞扬:他一面高傲地仰头俯视着,又好像是点头一样,说了几句赞许之词,每句话都以“啊”开头,而且把这个字用拉长的鼻音说出来。他带着极其愤怒的神情看了看科捷尔斯基公爵的大胡子,并把左手食指伸给那个有女儿和工厂、但已经破了产的将军,在后来的几分钟里,那位显要的大人物把他没有迟到而感到特别欣慰的话重复了两三遍,然后大家都走向餐厅,当然有权势的大人物都走在前面了。

无须向读者诸君赘述下列情景了:如何恭请那位显要的大人物就座首位,即坐在退职的将军和省首席贵族之间——省首席贵族面带随意而又令人肃然起敬的表情,这种表情同他那浆得笔挺的胸衣、异常宽大的背心和装着法国烟丝的鼻烟盒十分相称。——东道主如何奔忙劳碌:忙来跑去地为客人们敬酒劝餐,在经过贵宾大员身边时,又是如何地冲着他们的脊背微笑,如何像小学生一样站在角落里,急急忙忙地喝一碟子汤或者吞两块牛肉,仆役领班如何端来了一条一俄尺半长的鱼,鱼嘴里还插着一朵花。穿号衣的仆役又是如何地板着面孔、例行公事地给每一位客人敬献各种香醇美酒——一会儿敬马拉加酒,一会儿敬马德拉酒。以及差不多所有的贵族,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如何勉为其难地像尽义务似的干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又是如何地砰砰地打开香槟酒,开始彼此频频举杯互敬健康——这一切,我想读者都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因此描述一律从简。然而我认为有一件事值得特别说上一说:就是那位大人物在全体宾客欢快而肃静的气氛中所讲的逸闻趣事。有那么一个人,好像是那位破产的将军,他很熟悉新文学,提到了它对女性所产生的普遍影响,特别对青年人的影响。“是的,是的,”那位大人物接过话茬说道,“的确是这么回事。对青年人就是应该严格加以管束,否则的话,他们一看到女人的裙子就要发疯、发狂。”(在场的全体宾客的脸上都闪露出孩子般幼稚而欢快的微笑,有一个地主的眼睛中竟然流露出感激的目光。)“因为年轻人都愚蠢无知。”(这位大人物大概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尊严,有时故意地改变某个单词的通行的重音。)“就拿我的儿子伊凡来说吧,”他接着说,“这个傻小子今年才二十岁,可是有一次却突然对我说:‘爸爸,让我娶个老婆吧。’我就对他说:‘傻小子,你还是先去当兵锻炼锻炼吧……’于是他就灰心失意、绝望、哭天抹泪的……可是我……我才不管他这一套呢……”大人物说:“我才不管他这一套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肚子里吐出来的。他沉默了片刻,神气十足地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那位退役将军,而且把眉毛扬得太高了,高得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这位退役将军愉快地把头略略地转了一下,并且迅速地对着大人物的那只眼睛挤了挤眼。)大人物接着又说:“结果怎么样呢?现在他自己给我写信说:‘父亲大人,谢谢你的教诲,开导了你这个傻儿子……’可是事情就应该这样办。”所有的客人当然对他这番高论都完全表示赞同了,而且都为受益匪浅而快乐而兴奋……宴会结束之后,宾客们纷纷起立离开座位,一齐拥向客厅,但是却发出更大的嘈杂声,但是依旧是有节制的,仿佛在这种场合下特许的喧闹……他们坐上牌桌开始玩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