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一盏水喝完了,手心里温暖的感觉转凉了,他不得不站起来把盏放下。两脚实在太冷了,冷到有点痛。他便想,迟早总要度这难关,不如早点儿睡便宜了一双脚。一腔勇气鼓励着他,他就移动烛盘,把它摆在床前的椅子上。然后坐上床,冒着险做那最困难的功课。咳喘当然不肯爽约,他才靠到床头,已咳得几乎气息不属了。

他耐着性,像魔难中的修道士似的,等待咳喘略停,便解开几个钮扣,或褪下一只衣袖。他的衣裳有许多污迹,也有几处地方破了毁了。自从他夫人死后,他偶尔添置一两件新衣裳就从衣店里买。一穿上身,沾了污迹也随它去;破了毁了也不管,从没有补缀这回事。直到污秽且破坏得不成样子,他昏花的老眼也觉察出来了,便再买一件来换上,那旧的就此作废了。

他横下来睡好,把被袱裹着身体的时候,喉间只有丝丝的细声了。更没有再动一动的力气,全身似乎一堆顽石,紧紧地压在床褥上。烛火已被吹灭了,黑暗蒙住他疲倦的双眼,可是没有蒙住他孤独的心。他的心仿佛如豆的灯火,颤颤地只是闪着,虽然微细,但燃烧开来,也可以成为烛天的大火。此刻他的心正在闪着,闪着,想起日间的情形呢。

这天早上,他按照平常的习惯,天一亮就挣扎着起床。明知这差不多特地招咳喘,但在黑暗中无论开眼阖眼,总是牢狱一般可怕,既然见了一点儿光,便不得不不顾一切地逃开。他穿好衣服的时候,差不多只有呼出的气了;身体靠着床栏,动弹不得;头只是徐徐颠动,帮助气的呼出。在灰暗的晨光里,他眼睛的周围隐隐现出个淡青的圈,倘若揽镜自照,或许要认不得镜中的人是谁了。幸而他好久不照镜子了,而且也不知道镜子在什么地方。

靠了好久,才移步到桌前,点上煤油炉,煮一点水。水壶底积着很厚的一层煤烟,而且蔓延到壶壁壶把,他才一把握,便将手指染黑了一部分。他向来不注意这些,当然不能觉察。直到水壶里发出响声的时候,便把水倒在脸盆里,潦草地洗了脸。

于是戴上风帽,预备出去。那风帽是他的良伴,一年里大约只同它分别三四个月。石榴花开的时候,他还没有除掉它;人家穿着夹衣赏中秋,他早又把它戴上了。风帽是玄缎制成的,纬线差不多全毁了;积垢过多,发出亮亮的油光。他戴风帽极随便,一套上,扣一个钮扣,就算了。有时没有戴正,便露出个歪斜的面孔,引得街头的孩子们拍手大笑。

他关上门,按上锁,伸着索索的手向衣袋里摸一摸,才向外走。大门早已开了。在门口开成衣铺的丁裁缝正在那里扣钮扣,见了他照例地问,“老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他照例地回答,一壁气息吁吁地只是走。寒晓的风扑面吹来,觉得胸次一清;但皮肤却似乎尽在那里紧缩,很不好过。他的背弯得更甚了,袖管对袖管镶拢来,两臂挟得紧紧。这样,他寂寞的衰躯就在清冷的街头走过去了。

他走到一家茶馆里,仅有两三个茶客默然坐着。伙计正在扫地,见他来了,便去绞了两把热手巾给他擦脸,再斟了一壶白开水来摆在桌子上。在茶馆里很少有喝白开水的,谁都喜欢喝一朝晨酽酽的茶,喝罢再去作事,便似乎分外有劲。可是,他的味觉变了,不能再喝浓烈苦涩的茶,只好喝一点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喝白开水本来不必到茶馆,但是,不到茶馆又到什么地方去呢?世界虽大,仿佛处处拒绝他,惟有居室里的卧榻和茶馆里的椅子比较有念旧之情,还肯容他亲近。于是他离开卧榻便到茶馆。

在茶馆里,可以说仅仅恋着那椅子了,此外的许多人物全同他漠不相关,一个人也不理他,他也不爱那里的任何一件东西。有些时候,许多茶客围着谈话,无非讲那应时的游赏,社会的新闻,政府的设施,等等。这就引起他无限的感慨:他们那样自得其乐,那样议论风生,仿佛故意表示一种正当盛时的骄傲,借以奚落他的孤独和昏老。于是永镂心头的过去的踪迹逐一展开,像画图一般。今昔对比,觉得现在的情况太不可堪了,便在固有的喘息中漏出一声长叹;眼睛里虽没有泪滴,眼光却凄然了。但是,他还是坐在茶馆里,不到别的地方去。

这天他在茶馆里吃了些点心,喝了两壶光景白开水,看看座客渐渐稀疏了;他们大半是彼此招邀,去开始赌博,借以消遣那多余的光阴,小半是干他们的业务去了。他也预备要走;然而走到什么地方去,却是个很费踌躇的难题——他每天上午离开茶馆之前照例要遇到这个难题。忽然想起了他的表侄女(他的仅有的亲戚),差不多三个月没见面了,便决意去看望她。去的动机当然不仅是看望:他病得很厉害,没有听到人家一句安慰的话,又不曾向谁倾诉过自己的病况,觉得这是比害病更难堪的苦趣。现在既想起了她,一腔热望便像火一般升起来,非马上看见她不可。她住得很远,走到她那里是万难办到的,他于是雇了一乘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