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蚬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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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刀剖开鱼肚的事情,孩子看惯了。他看清楚刀锋到处,白色的肚皮便裂开了,脏腑随即溢出;又看清楚向上一面那只茫然瞪视的眼睛,一动不动;也看清楚尾巴努力拨动,拍着砧板,表示最后的无力的抵抗。

他照样尝试了,虾替代了鱼,小钱是厨刀的代用品。要对分地剖开虾的肚皮,并不是容易的事,更兼小钱没有厨刀那么锋利。于是他改换方法,将虾切成几段。这是勉强割断的,割断处没有刀切的那样平准;只见几颗半透明的肉微微地颤动着。他庆幸成功似地说,“我也杀鱼,我把它打了段了!”

我说,“你这样做,它母亲在家里哭了。它怎能再回去见母亲呢?”

“虾也有母亲么?”孩子张大乌黑的有光的眼睛,好奇地问。

“你有母亲,虾当然也有母亲。什么东西都有母亲:虾有,鱼有,螃蟹有,蟛蜞有,杨梅有,桃子有,荸荠有,甘蔗有。它们的母亲同你的母亲一样,非常喜欢它们呢。”

孩子仿佛受催眠了,他默不作声。

“你想,虾偶然出来游玩,是它母亲叫它出来的。它母亲说,‘你在水中玩得厌了,今天到陆上去走走吧。但是,要早点儿归来,不要累我等待,使我焦心。’它于是到了陆上,到了我们的篮子里,到了你的手里。现在,它不能回去了。它母亲等待它不见到家,将要怎样地难过?她要懊悔,叫它出去游玩,却把它丢了。她再没有‘好孩子,好宝贝’可叫了,再没有心爱的孩子抱在怀里了,一定会哭出许多眼泪来。你看,明天河里的水要涨到齐岸了。”

孩子很不高兴,头向左略偏,同情的忧愁的眼光看着我。

“你再想,它被你切断的时候怎样地难过?它想到家里的母亲,从此不得再见,它的心先碎了。它希望母亲来救它,希望你放了它,但是两样都不成。它只得默默地远远地告诉它母亲说,‘母亲呀,你叫我出来游玩,如今不得归家了。我遇见了个凶狠的小孩,他把我,你的好宝贝,杀死了!’你……”

孩子流泪了,但并不放声哭,随即侧转头,枕在我的胳臂上,面孔紧贴着我的身体。

隔了几天,我牵着他的手从田岸上走去,想到眠羊泾旁看小鱼。他手里玩弄着一个小蚬,是刚才来的一个渔妇给他的。

两旁田里的油菜尽已割去。泥土已经翻过,预备作稻田了。初出的粉蝶还很软弱,只在田岸旁的小紫花附近飞飞歇歇,引得孩子的脚步徐缓了。四望村树云物,都沉浸在清朗静穆的空翠里。我想,“近处,远处,这边,那边,都不像正有纷纭的人事在那里炉水一般沸腾起来。这外象何等安静呵!”

我们到了眠羊泾旁,孩子首先注意对岸的两条小黄牛。这一条的还没长角的前额,凑近那一条的,轻轻地互相摩擦。他们很舒服的样子,徐徐阖眼,又徐徐张开来;面孔都似乎有笑意。孩子说,“他们做什么?”

我似乎感受到两条小牛肉体上的不可说的舒适,随口答道,“他们相好呢。”

孩子忽然问,“要不要让小蚬回去看它母亲?”他低着头看河水潜隐地流动,面上现出趣味的笑容。不知道他心里正作什么幼稚的玄想呢。

“很好,让它去看母亲。”

河面发出个轻悄的声音,“东”,小蚬回家去了。

1922年5月21日写毕

原载《东方杂志》十九卷十号,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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